- 2021-04-13 发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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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介绍
人教版高中语文 第一单元《雷雨》教案 新人教版必修4
§·Ⅳ-2 曹禺\雷雨 1.体会剧本中连续紧凑的戏剧冲突和个性化的人物语言 2.理解剧中所揭示的阶级矛盾的深刻意义 3.周朴园的性格特点和话剧的特点 第一课时 【作者简介】 曹禺,原名万家宝,1910 年生,湖北潜江人。他从小爱好戏剧,1929 年进南开大学,后来又转清华 大学外语系,毕业后进清华研究院,专攻欧美戏剧文学,并从文学中汲取营养。1933 年,在即将结束大学 生活时,完成处女作《雷雨》。经巴金、靳以的推荐,这个剧本在 1934 年出版的《文学季刊》上发表。作 者自己说: “那个时候,我是想反抗的,因陷于旧社会的昏暗腐朽,我不甘模棱地活下去,所以我才拿起 笔。《雷雨》是我的第一声呻吟,或许是一声呼喊。”(《曹禺选集后记》)继《雷雨》之后,又写出了《日 出》《北京人》《原野》《蜕变》等剧本。《雷雨》《日出》成就最高,是他的代表作。在这两个剧本中,作 者以卓越的艺术才能深刻地描绘了旧制度必然崩溃的图景,对于走向没落和死亡的阶级给予了有力的揭露 和抨击。剧作震动了当时的戏剧界。1942 年,曹禺把巴金的《家》改编成话剧,解放后,写了《明朗的天》 《胆剑篇》《王昭君》。 【《雷雨》简介】 《雷雨》以现实与往事相间的手法,写了一个封建资产阶级大家庭的矛盾。这个家庭的主人,某煤矿 公司董事长周朴园在三十年前,还是个地主大少爷的时候,曾引诱女仆梅妈的女儿侍萍,生了两个孩子。 后来,他为了娶一位“有钱有门弟的阔小姐”,强迫侍萍把大儿子周萍留下,把刚生下三天的第二个孩子(鲁 大海)带走,遗弃了母子俩。周朴园又娶了繁漪。并生了个儿子周冲。侍萍被逼得走投无路,冒着大风雪 去跳河。她被救后,为了孩子,又嫁了两次,与后来的丈夫鲁贵生了个女儿四凤。不料鲁贵与四凤无意中 又当了周家的仆人,儿子鲁大海当了周家的煤矿工人。于是以周家为中心发生了各种巧合的违反伦常的性 爱关系,展开了错综复杂的矛盾: 继母繁漪与周萍私通,同父异母的兄妹周萍与四凤相爱,周冲也在追求 四凤,而周朴园与鲁大海父子相互为敌,周萍与鲁大海兄弟之间亦互相仇视。这个悲剧的内幕是侍萍因繁 漪通知她领回四凤而来到周家才被揭露的。这些矛盾酝酿、激发,终于在一个“天气更阴沉,更郁热,低 沉潮湿的空气,使人异常烦燥”的下午趋向高潮,又经过一番复杂的矛盾冲突,周萍和四凤终于知道他们 原来是同母兄妹。于是一场悲剧发生了,四凤触电而死,繁漪的儿子周冲为救四凤不幸送命,周萍也开枪 自杀了……这个罪恶的大家庭终于归于毁灭。 《雷雨》标题的意义: 《雷雨》这个剧名,既指整个故事的背景、情 节都和雷雨有关,高潮和结局又发生在雷雨之夜; 又指剧中人物雷雨般的性格,象征渴求自由,冲决 封建罗网的迫切心情。同时,作者以象征的手法告 诉人们,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沉闷的空气里,一 场大雷雨即将到来。这就深刻地反映了酝酿着一场 大变动的中国社会的现实。 《雷雨》人物关系表—— 节选部分结构: 节选自第二幕,主要写周朴园与鲁家母子的对话,分两部分。 第一部分: 三十年后周朴园和侍萍再次相见。 第一层:侍萍以叙述别人故事的口吻,揭露周朴园的罪恶,诉说自己的遭遇。──写他们过去的矛盾 第二层:通过周朴园态度的变化,暴露他的伪善面目,表现侍萍这个劳动妇女的阶级本色。──写他们现 在的矛盾 第二部分: 周朴园与鲁大海父子、侍萍与周萍母子见面。 通过周朴园和鲁大海的激烈冲突,揭露周朴园压榨工人的罪行,反映工人阶级的反抗斗争。 分段依据: 第一部分从家庭生活方面来揭露周朴园;第二部分从社会生活方面来揭露周朴园。 为了使周鲁两家三十年的新仇旧恨集中在一幕戏中得到反映,作者灵活地运用了“回顾”的方法,把历史 和现实,过去和现在紧紧联系起来了,用以刻画人物性格,推动剧情发展。 第二课时 人物形象分析: 1.周朴园 从他们的意外遭遇,这一场谈话来看周朴园的性格特征: 对话由口音讲到无锡,讲到三十年以前,归结到在无锡发生的“一件很出名的事情”。这时,侍萍知 道眼前的这位老爷就是周朴园,周朴园却不知道眼前这个下人就是侍萍。“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惠, 也很规矩……”他把被自己凌辱过的使女说成是“小姐”,为的是美化自己,按照剥削阶级的意识,少爷 与下人有这种关系是可耻的,要门当户对,要维持面子,自然就把侍萍说成是“小姐”。然而侍萍却说: “可 是她不是小组,她也不贤惠,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她平静地、原原本本地说出了事实。这话犹如利 刃,触及了周朴园对侍萍始乱终弃的丑恶行径,他“汗涔涔地”,显出一副狼狈像。这时,周朴园想知道 侍萍的究竟,便用“亲戚”来遮掩,并说要给她修坟,以此作为打听的理由,同时在别人面前表示自己的 “仁慈”和乐于行善的“美德”。当他知道在自己的意念中已经死去的侍萍还活着,而且她的孩子也活着 时,便神经质地惊愕起来,说“什么? ”时而“忽然起立”紧张地问“你是谁? ”表现出他极度的惶恐和 不安。当他明白眼前站着的就是三十年前被他遗弃的侍萍时,他“忽然严厉地”问道: “你来干什么? ” 立刻就显出了他的狰狞的面目。因为他认为侍萍的出现,会对他的名誉和地位构成威胁。这句话撕去了刚 才用来伪装“善人”的面纱,露出了他凶恶的本相。接着又凭他三十多年从尔虞我诈的争夺中积累起来的 经验,提出质问: “谁指使你来的? ”他对侍萍软硬兼施,先是反脸不认人,说什么“三十年的工夫你还 是找到这儿来了。”为了怕家人知道,他竟提出不许侍萍“哭哭啼啼”,接着想哄骗侍萍忘记“从前的旧恩 怨”,叫她“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企图掩盖自己的罪恶。他花言巧语,要侍萍“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 想以他过去那廉价的感情打动侍萍,拉拢侍萍。他担心侍萍告诉鲁贵,揭穿他的老底,他还担心侍萍利用 鲁大海、鲁贵和四凤的关系对他进行敲榨,他终于使出用金钱收卖的手段: “好,痛痛快快的,你现在要 多少钱吧! ”在他看来,金钱能化却侍萍的愤恨,金钱能赎回他的罪恶,金钱能使受害者微笑,金钱能使 造孽者心安,金钱能永远消除这件事对他的威胁。这些集中暴露了他的世界观,反映出他的了老奸巨滑和 阴险。为确保自己的名誉地位不受威胁,他不许侍萍同自己的亲生骨肉相认,并勒令“以后鲁家的人永远 不许再到周家来”,还以五千元支票进行收买,以策万全。 以上通过周朴园对侍萍的态度,深刻地揭露他虚伪、自私、冷酷、残忍的本性,说明他是一个地地道 道的伪君子。 这些性格特点,在鲁大海同周朴园的面对面的斗争中进一步地揭露出来。周朴园使用了卑鄙的手段, 一方面血腥镇压工人,一方面瓦解工人的团结,并且开除了工人罢工的领头人鲁大海。鲁大海在愤怒斥责 周朴园时,揭露他血淋淋的发家史,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时,故意让江堤出险,淹死两千三百个小工,每一 个小工的性命他扣三百块。还揭露他血腥镇压煤矿工人罢工,“叫警察杀了矿上许多工人”,他双手沾满了 工人群众的血,他“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马克思语)所以周朴园是一个坏到了 连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坏人的人。 鲁侍萍与周朴园的对话,从私生活的领域揭露了周朴园的反动阶级本性。 鲁大海与周朴园的对话,从社会生活的领域揭露了周朴园的反动阶级的本性。 从连续紧凑的戏剧冲突可见: 周朴园对侍萍先是爱,后是赶,赶走之后又怀念,他怀念的侍萍活脱脱 地站在他面前时,他竟是那样的凶狠,对此应如何理解? 傅立叶说: “侮辱女性既是文明的本质特征,也 是野蛮的本质特征,区别只在于,野蛮以简单的形式所犯下的罪恶,文明却赋之以复杂的、暖昧的、两面 性的伪善的存在形式。”“这一个”周朴园正是富有个性的活生生的“伪善的存在”。他那矛盾的行为,以 其性格的复杂性、多面性,显示出他作为董事长的“这一个”周朴园的基本定性──真诚的伪善,伪善的 真诚。 2.侍萍 侍萍是一个受侮辱,被损害的女子,是旧中国劳动妇女的形象,正直、善良、刚毅、倔强。 她自己被遗弃以及三十年挣扎的痛苦经历中,认清了周朴园的真面目。她虽然不懂得自己的悲惨命运 是阶级压迫造成的,但已意识到她同周朴园之间事实上存在着阶级的壁垒。她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周萍是 不会认她这个生母了,也断言自己的儿子,被周朴园称为“我自己的骨肉”的鲁大海是不会认那个董事长 做父亲的。她对过去的事,有的“是恨,是悔”。她对周朴园不抱幻想,痛惜自己的女儿又走上了自己的 老路,来伺侯周朴园的少爷。她把这归之于“不公平的命”,但最后又发誓“我希望这一生不要再见到你”, 表现了对自己的命运的抗争,对不公平的社会的控诉,从自己痛苦的经历和现实的磨练中坚强起来了,表 现了她的自尊与刚强。(分析侍萍不要钱的情节) 由于反动统治的毒害,在侍萍身上还存有封建伦理观念和宿命论的思想,因而认识不到自己的不幸是 那个腐朽的社会制度造成的,却把原因归结为“报应”和“命运”,对周朴园,她不去公开揭露,反而在 他表示“忏悔”时心软了,这些都说明了 旧社会不仅摧残了劳动人民的躯体,而且毒害了他们的灵魂, 从另一方面暴露了旧社会的黑暗。 3.鲁大海 鲁大海与周朴园,从血缘上看,他们是父子;从阶级关系上看,他们是你死我活的仇敌。在同周朴园 的斗争中表现出他是一个觉醒了的工人,代表广大工人群众面对面地同周朴园谈判,斗争。他义正辞严地 拆穿周朴园软硬兼施镇压工人的罢工的阴谋,揭露他制造事故淹死两千三百个小工以发横财的罪恶。他坚 定、勇敢、无私、求实。他对资本家有着清醒、透彻的认识,资本家的威胁、讹诈、利诱等卑鄙手段在他 面前无所施其计。他义无反顾地在反抗斗争的道路上走下去。( 反抗精神、坚强不屈的性格)斗争中显出 经验的不足、鲁莽等弱点。 第三课时 小结: 一、结构紧凑集中: 作者灵活运用“回顾”和“穿插”的表现手法,推动剧情的发展。在侍萍同周朴园相认的过程中,通 过侍萍“回顾”过去的遭遇,巧妙地交代了三十年前的事。这样,既揭露了周朴园罪恶的历史,又用过去 的矛盾推动了现在的矛盾,进而暴露了周朴园伪君子的丑恶面目。又如在侍萍和周萍母子相见的的情节中, 穿插了周朴园和鲁大海父子之间的冲突,使父子、母子、兄弟都在一个特定环境中相遇,从而反映了劳资 之间的阶级对立,使剧作产生了深广的社会意义。三人对话,各依自己的性格发展,构成紧凑的戏剧冲突。 二、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集中: (三一律,戏剧创作的特点) 因为剧本的演出,受到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要求故事的时间、地点和人物尽可能集中。 周朴园在家策划破坏工人罢工;鲁侍萍不愿女儿帮人,前来寻找在周家作使女的四凤;鲁大海代表工 作来找董事长谈判。这样,就使得三个人物在一个夏天的午饭后,在周公馆客厅里相遇了。通过鲁家母子 的控诉,把周朴园三十多年来在家庭和社会上的罪恶活动揭露出来。其中侍萍被周家赶出,含恨投河及母 亲被气死等情节,因受舞台演出的限制,都是由人物对话表现出来的。 三、人物语言的个性化: 《雷雨》中,人物的语言不仅符合人物的身分,而且随着剧情的发展和人物思想感情的变化,作者在 用词和语气的处理上,也都相应有所变化。 剧中人因出身、地位、经历、个性不同,所以他们的说话口气,措词风格也不同。 周朴园盛气凌人,侍萍抑郁平缓,鲁大海直截了当。 人物语言还和他们所处的时代的特定环境下的心理活动相适应。这在周朴园的企图用金钱来平息侍萍 的对话中表现得非常突出: “痛痛快快地,你要多少钱吧”“一切路费、用费都归我负担”,不仅表现出资 本家的本性,也把他急于赶走侍萍,使自己的罪恶不致败露的心理状态刻画得活灵活现。侍萍悲愤地说: “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拿钱算得清的”,充分表现了她的悲愤和仇恨及发自 内心对周朴园的轻蔑和愤恨,也表现了侍萍的刚毅与倔强。侍萍看到周萍打鲁大海后那几句话欲言又止、 随口又改的话,把她当时痛苦、愤恨、失望的心情充分表现出来了。因而使人物形象更真实、鲜明。 四、舞台说明的作用: 1.周家客厅的布景设计: 既看出是个阔绰豪华的资本家家庭,又有浓重的封建色彩。一个立柜和上面触目的大照片,既透露出 故事发生的根由,又为剧情发展提供了条件。这旧家俱、这照片,在剧情发展的几个关键处都发挥了作用。 2.人物的服装: 鲁侍萍上场,她的“衣服朴素,洁净”“头上包着一条白毛巾”,衣着反映她的性格,白毛巾裹头是劳 动妇女的习惯,又反映她的身分。 3.人物动作: (鲁侍萍)“很自然地走到窗前,关上窗户,慢慢走向大门”,这是人物动作的说明,“很自然地”暗示 她曾在这屋里生活过,有关窗的习惯。“慢慢地”暗示她心情痛苦,有矛盾。她的动作,自然地使周朴园 回想起三十年前的梅姑娘,推动剧情发展。 4.表情: (周朴园)“汗涔涔地”显出一副狼狈相;(周朴园)“惊愕”表现出他极度的恐惧和不安。 5.人物的上下场: 作者总是在剧情发展的最需要的时候让人物登场,让人物下场,又是为剧情下一步发展创造条件。上 下场都是为戏剧的冲突和发展服务的。 鲁大海上场,舞台说明是“外面争吵声,大海的声音: ‘让开,我要进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这个说明暗示了鲁大海作为一个工人代表的坚定、勇敢的性格,而安排他在周朴园与鲁侍萍对话之后登场, 便使戏剧冲突进一步发展,引向高潮。大海的下场是在冲突达到高潮后,鲁侍萍哭起来说: “大海,我们 走吧! ”的时候,被仆人们拥下的。 课文研讨 一、整体把握 1.主要情节和场面 课文所节选的部分可分为两个场面,地点都是在周家客厅里。第一个场面写周朴园和侍萍三十年后意外重 逢并相认,第二个场面写周朴园和鲁大海之间的激烈冲突。这两个场面给人的感觉是前者静而后者动,前 者慢而后者快,前者内心动作多,后者外部动作多,这种前后很明显的不同既是由具体内容决定的,也非 常符合剧中人物的性格特点。 周朴园、侍萍相认的情节是剧情很重要的发展。因为他们的对话揭示出两人年轻时曾经有过婚恋纠葛并生 有两个儿子这个秘密,而这个秘密是全剧的关键情节。没有了这个情节,周、鲁两家的关系不至于纠缠不 清,周萍、四凤之间的人伦惨剧也不会发生。周、鲁相认后,已经基本洞悉剧中人物之间血缘关系的读者 (或观众)对此后事情的发展怀着紧张、担忧的心情。 周朴园和鲁大海之间的矛盾冲突则让周、鲁两家中的五个人之间初次发生联系。周朴园已经知道鲁大海是 他的亲生儿子,可是在与鲁大海的交锋中,他表现得傲慢,从容,老辣,毫不手软,一副经历过大风大浪 的资本家的样子。鲁大海作为工人代表──周朴园的对立面,对他咄咄逼人,毫不退让,直至揭露出他曾 经做过的“绝子绝孙”的事。这是父子之间的对抗,却让人体会不到一点父子亲情。周萍是旁观者,在听 到鲁大海对他父亲刺耳的斥骂后,忍无可忍,首先冲上去打了他。他们其实是兄弟,不过当事人一点也不 知道。目睹着这一切、对人物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的侍萍内心充满痛苦、愤怒、失望、无奈,只能跟大海 尽快离开周家。就这样,父子关系、母子关系、兄弟关系因为激烈的阶级利益冲突,被完全忽略、消解了。 2.情节的显在部分与潜在部分的处理 课文里显在部分的情节是午饭后一段时间里发生在周家客厅里的事情,即周朴园、侍萍相认,周朴园和鲁 大海之间的冲突。潜在部分的情节主要是周朴园、侍萍年轻时的婚恋纠葛,发生于三十多年前无锡周公馆 里,这是从周朴园、侍萍的对话中逐步透露出来的,没有在舞台上表演出来。这种处理是很巧妙的,因为 可以使剧作的时间、地点高度集中,剧中的矛盾冲突集中、紧张,戏剧效果很强。 3.人物形象 关于周朴园 周朴园出身于封建大家庭,年轻时留过洋,在剧中是一家工矿的董事长。课文节选的这部分,主要刻画了 他的虚伪、自私、冷酷、强硬、老谋深算。 当年,为了迎娶富家小姐,他和他母亲在年三十夜里将侍萍和她刚生下三天的第二个孩子赶出家门,于此 可见他的冷酷;他一直用当年侍萍用过的家具,摆着侍萍的旧照片,保留着侍萍喜欢关着窗子的小习惯, 据他自己说,是出于对侍萍的怀念。可是这种怀念是很有限度的,因为他在和鲁侍萍谈话中,得知侍萍还 活着时,并不想见她,而在得知眼前的人就是侍萍后,他的第一反应是他没有躲过去,侍萍要来敲诈他了。 可见,他怀念的是当年温柔、聪慧且早已死去,不会对自己有任何威胁的侍萍,并且这种怀念恐怕也更多 是出于他自己要寻求良心上的安慰的需求,以及装模作样给别人看,于此可见他的虚伪、自私。 雷雨在处理工人罢工事件时,他一方面进行血腥镇压,一方面采取分化收买政策,并开除闹罢工闹得最凶 的工人鲁大海。在和鲁大海的正面交锋中,他稳操胜券,不急不躁,对于鲁大海的责骂,他不轻易动怒, 保持着冷静,说话简洁,打击性却很强。这些都表现了他的强硬和老谋深算。从鲁大海所揭露的他的罪恶 发家史来看,他冷酷无情,丧失人性,是为获取最大经济利益而不择手段的反动资本家形象。 关于鲁侍萍 鲁侍萍是一位善良、刚强、自尊、清醒的下层妇女形象。她年轻时和周朴园曾有过一段甜蜜的婚恋生活, 可是好景不长,她和她的第二个儿子被赶出周家,走投无路之下,她投河自尽,却被人救活了。为了孩子, 她嫁过两次人,但都不如意。她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子,在学校里伺候人”。坎坷不幸的 遭遇,没有消磨掉她的美好的品质,只是让她对现实有了清醒的认识。 对于她和周朴园过去的恋情,她虽然愤恨于当年周朴园的无情无义,不过由于部分责任在周朴园的母亲身 上,因此她难免对往事有一些怀念,对周朴园也残留有一些感情。比如,当她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不想 再隐瞒自己身份的时候,周朴园却想逃避,打算中断对话,她接连两次追问:“老爷,您想见一见她么?” “老爷想帮一帮她么?”她希望能得到肯定的回答,因为这样就表明周朴园对“侍萍”怀着真诚的想念, 对她而言就是一种安慰。又如,她的身份刚一点明,周朴园的几句让她觉得受到莫大侮辱的话深深刺痛了 她,她内心积聚的愤恨、痛苦化作一段段话倾泻出来,局面一时超出周朴园的控制,可是在她稍微平静一 些之后,周朴园的几句表白就让她基本相信了他的“真情”。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侍萍对周朴园恨得不 够彻底。这是她善良、温柔性格的表现。 她要马上带着四凤走;她将周朴园签好的支票随手撕掉;她肯定地说鲁大海不会认周朴园做父亲。这些突 出表现了她性格中刚强自尊的一面。 她只想见见她的大儿子周萍一面,却没想到要认他;后来眼看着兄弟相斗,她感情激动,心绪混乱,差点 向周萍明说自己的身份,可还是立即控制住自己。从这些可以看出她的清醒。 4.人物的语言 性格化 周朴园是一位实力雄厚、掌握公司大权的资本家,在家庭里,他同样有着至高无上的威严,他的话就是命 令。课文里,在确知侍萍的身份以后,他的口气变得冰冷、严厉,中间除了他为了软化侍萍而表白自己的 那两段话语气明显温和下来以外,别的话都较短,口气干脆。他还反复追问鲁侍萍“想要什么”,觉得危 险基本解除后他如释重负地说“那么,我们就这样解决了”,这些都让人觉得他是在居高临下地和生意对 手谈判,而这是和他的身份、地位、性格,也是和他当前的处境相符合的。 在和鲁大海的正面交锋中,他端着架子,派头十足,明知道鲁大海是谁,还一本正经地问他:“你叫什么 名字?”这句话马上在他和鲁大海之间确立下董事长和普通工人的关系。在让鲁大海相信工人代表们已经 签下了复工合同时,周朴园因为胜券在握,心理上占优势,对他显得很有耐心,“好人物”的姿态十足。 即便鲁大海骂他“卑鄙无赖”“不要脸”,他也没有动怒,只是说:“你以为你们那些代表们,那些领袖们 都可靠么?”“你就这样相信你那同来的几个代表么?”“对了,傻小子,没有经验只会胡喊是不成的。” 这些语言很符合周朴园这样的很有手段、经验老到、不轻易动感情的资本家形象。 鲁侍萍是一位曾遭受过生活巨大打击,长期辗转于底层的旧式妇女,对于似乎无法逃避的生活怪圈,她无 力追究,只能简单地将它们归因于“天”、“命”和因果,如她说:“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这是 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这是典型的鲁侍萍的语言。 动作性 所谓动作性,是指人物的语言要有力地表现其欲望、意志、内心的冲突,并使其内心状态通过语言转化为 外部动作,而且要有一种推动剧情向前发展的张力。(《戏剧艺术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4 年版)课 文中,不少的人物台词动作性很强。比如,周朴园说起“早已死去”的侍萍的情况时,说:“梅家的一个 年轻小姐,很贤惠,也很规矩。……”这里“年轻小姐”“很规矩”的说法都不符合事实,周朴园之所以 这样说,是出于这样的顾虑:他这样身份的人,如果打听一个使女,别人很可能会觉得奇怪。而强调这位 小姐“很规矩”,意在避免别人猜疑他和这位小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瓜葛。鲁侍萍对他的心理了如指掌, 她忍受不了他这样虚伪,想起受过的苦,她满腔悲愤,因此她语带嘲讽说:“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 惠,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听了她的话,周朴园心里慌了一下,不过还保持镇定,说:“也许,也许你 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鲁侍萍进一步点明事实,指出“梅姑娘”跳河的时候还抱着一个婴儿。对 此,猝不及防被迫面对事实真相的周朴园的直接反应是发出一声痛苦的喟叹。不容他喘过气来,已经被往 事激愤起来的鲁侍萍清楚明白地将“梅姑娘”的遭遇统统说了出来,周朴园的反应是“汗涔涔地”,无意 识地应了一声“哦”,这表明他既为他的昧心行为感到痛苦不安,又因为觉得他的罪恶好像已大白于天下, 不禁有些惊恐。最后鲁侍萍干脆将所谓“梅姑娘”的真实身份和名字都说了出来,紧张、慌乱到极点的周 朴园孤注一掷地逼问出:“你姓什么?”而其实之前他已经问过鲁侍萍这个问题了。在这一部分里,鲁侍 萍急于揭露、控诉,步步紧逼,反复强调“梅姑娘”“不规矩”,是要无情地撕开周朴园虚伪的面纱;没有 心理准备的周朴园狼狈不堪,近于缴械。 二、问题探究 1.周朴园一直用着侍萍用过的旧家具,记着她的生日,甚至保留着她喜欢关着窗子这样的生活小习惯,怎 样看待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 首先,周朴园并非认识不到自己当年对侍萍所犯下的罪恶,比如在鲁侍萍讲述往事的时候,他“苦痛”“汗 涔涔地”,因此为了求得良心上的安宁,为了表示自己赎罪之心,他有些刻意地表达自己对侍萍的怀念, 从这个角度看,他的怀念是刻意、虚伪的。 其次,当年他和侍萍确实感情深厚,侍萍还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他难免会留恋过去他和侍萍的感情生活。 这种留念之情是真实的,也是如今他的感情中让人觉得最有“人性”的部分。不过,它是属于过去的,因 为如今他的感情已经被严重扭曲了,因此,当他得知侍萍没有死,而且就是眼前的鲁妈时,现实的利害关 系占了上风,他的温情一下子消失了,于是发出了冷酷无情、带有侮辱意味的质问。至于他向鲁侍萍表白 的他是如何“纪念”她的话,基本上是为了软化她罢了。 2.剧作题名为“雷雨”,第二幕的幕前提示里说:“午饭后,天气更阴沉,更郁热,低沉潮湿的空气,使人 异常烦躁。”这对于剧情发展有什么作用? “雷雨”是来势凶猛、冲决一切的事物的象征,“更阴沉,更郁热,低沉湿潮的空气”是雷雨将至的征兆, 它暗示了剧中沉闷压抑的气氛,剧中主要人物烦躁不安的心理状态,更让读者产生“山雨欲来风满楼”的 紧张感,意识到将会有大的事件发生。这一提示语起到了铺垫情节、渲染气氛的作用。 关于练习 一 仔细阅读课文,把握周朴园、侍萍的性格,回答下列问题。 1.在鲁侍萍讲述往事的过程中,周朴园经历了怎样的心理变化? 2.周朴园是怎样看待鲁侍萍突然出现在面前这件事的?他先后做出了怎样的反应? 3.从和鲁大海的激烈冲突中,可以看出周朴园哪些性格特征? 4.课文结尾处写周萍动手打鲁大海,目睹这个场面,侍萍有什么样的反应?她由“只要见见我的萍儿”到 此时对周萍的情感变化是怎样的? 设题意图:由剧中最让人感兴趣的人物形象入手,全面而细致地理解、欣赏课文。 参考答案: 1.周朴园主动和鲁侍萍攀谈,是想打听当年的“侍萍”的坟在哪里。他心里认定侍萍已死,对他没有任何 威胁,因此想借给她修坟,寄托自己怀念、忏悔等心情。开始时,他语调沉稳,心里平静,尽量拐弯抹角, 含糊其辞。可是等鲁侍萍把话头接过去,一下子说出所谓“梅小姐”的“丫头”身份及“不光彩”的行为、 不幸的命运时,周朴园突然被迫面对他过去犯下的罪恶,三十多年来这恐怕是第一次,因此他非常痛苦、 紧张(舞台提示语里有“苦痛”“汗涔涔地”)。对于周朴园来说,侍萍被赶出家门、被逼得跳河这一段往 事,是他最不敢面对的。这一段往事被揭开后,他的内心逐渐平静了下来,恢复了常态,继续打听侍萍的 坟的事情。等鲁侍萍告诉他当年侍萍没有死以后,因为事情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先是“惊愕”不已, 此后便一直处于迷惑、深思的状态,等到鲁侍萍试探性地问他:“老爷,您想见一见她么?”他出于趋利 避害的本能反应,赶紧回绝了。而当鲁侍萍再次不死心地问他:“……老爷想帮一帮她么?”他敷衍地说: “好,你先下去吧。”至此,周朴园已经没什么心思追忆过去了,他只想把眼前这个知道太多底细的人打 发走。最后,无法再控制自己感情的鲁侍萍用一句比一句更清楚表明她的真实身份的话,迫使周朴园确认 她就是当年的“侍萍”,在这个过程中,周朴园全然地惊愕、困惑了。 2.周朴园始终认为鲁侍萍来者不善,对他有威胁,因此,他一直将她视为“谈判”对手,想方设法把她可 能造成的危险永远化解掉。一开始他觉得鲁侍萍是受人指使来到这里敲诈他的,随后从侍萍的话中他知道 并没有人指使她之后,他又坚信侍萍自己想要经济补偿,即使侍萍痛心地让他不必有这种顾虑,他还是放 心不下,唯恐鲁家的人会借机敲诈他。总之,周朴园一直从现实利害的角度来揣想鲁侍萍来到周公馆的意 图,因为他害怕自己因此而遭受经济损失,更害怕自己名誉上受损伤,家庭的“安定”秩序被破坏。 为了好好地将鲁侍萍打发走,除了在刚得知眼前的人就是当年的侍萍时,他由于自己卑劣的猜想而恼羞成 怒地责问鲁侍萍外,他都是在以一种推进问题解决的态度和鲁侍萍对话。他竭力阻止鲁侍萍再提三十多年 前的往事,让她冷静下来,如“……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从前的旧恩怨,过了几十年,又何必 再提呢?”“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吧。”然后他表白自己的怀念和悔过之情,鲁侍萍平静下来,敌对情 绪淡了许多,此后的对话进入周朴园掌控的轨道。他首先问鲁贵是否知道这件事,以确认这次鲁侍萍来这 里确实和鲁贵没有关系,因为“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然后他才有心思打听当年鲁侍萍带走的孩子 的情况,不过他觉得眼前鲁侍萍是最危险的,所以他很快又转回话题,直截了当地要鲁侍萍开价钱。鲁侍 萍痛心地回绝了,他不敢耽误一点时间,赶紧将已想好的打算说了出来──辞退四凤和鲁贵。这是要周家 和鲁家不再发生一点联系,以维护周家现有的秩序。接着他提出要负担鲁侍萍回去的“路费”“费用”,又 被她拒绝了。可他还是不能相信鲁侍萍这次来毫无所求,因此他继续追问:“……那么,你现在要什么?” 听说鲁侍萍要见见周萍,他有点犹豫,既想让侍萍心愿满足后赶紧离开,又担心侍萍会向周萍揭开母子关 系,他前功尽弃。侍萍的回答让他很放心,于是他答应了她。至此,他终于放松下来,说道:“那么,我 们就这样解决了。”不过他还不忘重申一句:“……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同时,他签一张 支票给侍萍,也是想就此了断两家的关系。 3.在和鲁大海的正面冲突中,开始时周朴园因为稳操胜券,因此对于鲁大海的责骂,保持着冷静,不轻易 动怒,说话简洁,打击性却很强。这时他很像是一位经验丰富、气度深沉的“绅士”。在鲁大海毫无顾忌 地揭穿他犯下的见不得人的罪恶时,他恼羞成怒,不容鲁大海把话说完,厉声喝止他,并让他出去。他这 种表现反而让人相信鲁大海所说的话是真实的,周朴园大赚昧心钱、丧尽天良的更为可怕的一面暴露无遗。 此外,在和鲁大海的交锋中,很难体会到他对鲁大海的父子之情。至于他制止周萍和仆人打鲁大海,只是 出于一种“文明”习惯(四凤曾说过,周家的人待下人很和气),也可能因为担心局面混乱,使得鲁侍萍 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面对多年前遗弃的亲生儿子却没有父子顾念之情,可见在周朴园心里最重要的是现 实利害关系。 4.眼看着鲁大海挨了打,鲁侍萍又伤心,又愤怒,她重复鲁大海的话骂道:“这真是一群强盗!”这句话里 包含着她自己痛苦的人生经历,是对以周朴园为代表的、包括周萍在内的为富不仁者的痛骂。对于周萍动 手打人,她完全始料未及,因此更受刺激,她要责问他,可母爱天性让她一开口成了“你是萍,……”, 下面一句“我是你的──你打的这个人的妈”,同样表现了她内心的冲突与挣扎。最后她“呆呆地望着周 萍的脸,又哭起来”,从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她复杂的情绪:周萍的言行让她备受打击,她深感失望、痛苦, 而不能泯灭的母子之情又在她心里激荡。 二 戏剧人物的语言往往有潜台词。揣摩下列语句,回答括号中的问题,体会人物语言的内涵的丰富性。 1.鲁侍萍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惠,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课文中鲁侍萍几次说到这样意思的话,表现了她怎样的心情?) 2.周朴园(忽然)好!痛痛快快的!你现在要多少钱吧! 鲁侍萍什么? (鲁侍萍的反问,表现了她怎样的情感?) 3.周朴园什么?鲁大海?他!我的儿子? (这四个短句表达的意思,可以说成“鲁大海原来是我的儿子”,但表达的感情却不同。试做点分析。) 4.鲁侍萍(大哭)这真是一群强盗!(走至周萍面前)你是萍,……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 (第二句话巧妙在哪里?表现了侍萍什么复杂的感情?) 设题意图:通过揣摩潜台词,体会人物语言的丰富含义。 参考答案: 1.周朴园听出侍萍的无锡口音后,便问起往事,称当时的侍萍为“梅小姐”,说她“很贤惠,也很规矩”。 鲁侍萍听到他的谎言,想起自己的遭遇,满怀悲愤,于是语带嘲讽地反复说“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 表现了她内心的痛苦和对周朴园的不满。 2.周朴园认为鲁侍萍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敲诈他,因此他急于用钱把鲁侍萍打发走,以保证从此周、鲁两家 再不会发生什么联系,他的这句问话暴露了他已习惯以现实功利思想考虑问题;侍萍的反问,既有因为人 格受到侮辱的愤怒,又有对周朴园的失望和蔑视。 3.说“鲁大海原来是我的儿子”,只是平实的叙述,无法传达出说话者此时应有的复杂感情。用四个短句, 形成急促的语气,表现了周朴园极度吃惊、恼怒的心情;连续出现上升语调,又使他的吃惊、恼怒中带上 了几分惶惑,真实地再现了他当时的感受。 4.侍萍听了周朴园的表白,起初还抱有幻想,但当她看到周朴园对鲁大海的态度,特别是看到周萍打鲁大 海后,她的幻想破灭了,于是愤怒地喊出“这真是一群强盗”,表现了她感情上受的刺激。第二句利用同 音词语硬生生把话头转过来,表现了侍萍受到刺激后,想要揭开母子关系、兄弟关系,却马上又意识到不 能这样做的心理过程,让人感受到她痛苦、复杂的心情。 三 有条件的阅读《雷雨》全剧,在班上就有关问题开一个读书讨论会;也可以从剧中找出一些精彩片段 表演出来。 设题意图:培养学生阅读和欣赏话剧(包括剧本和演出)的兴趣。 参考答案: 关于《雷雨》一直存在不少有争议的话题,比如,序幕和尾声(舞台上演出时通常删掉这两部分)是否必 要,全剧主题是什么,剧中主要矛盾冲突是什么,谁是剧中最主要的人物,等等。对于学生没有考虑到而 又很重要的问题,教师可以提出来,以便引起学生探究的兴趣。 教学建议 一、教学前,教师应该阅读《雷雨》全剧。这样,在分析人物形象、把握人物关系时,就能够瞻前顾后, 注意人物形象前后一致性,避免极端、片面。 二、注意引导学生理解人物语言所表现的人物的思想感情,以及在对话过程中人物的心理反应。特别是第 一场戏,要让学生深入体会周、鲁二人的内心活动和感情的微妙变化。还要学习品味戏剧台词的丰富的内 涵,品味它们的言外之意。 三、可利用课外活动时间指导学生将课文表演出来,然后在全班演出。如有条件,可组织学生看话剧演出、 电影或录像资料,以培养学生欣赏戏剧和戏剧文学的兴趣。 有关资料 一、作者简介 曹禺(1910—1996),原名万家宝,字小石。中国现当代剧作家。生于天津一个官僚家庭,祖籍湖北省潜 江市。1922 年入南开中学,加入“南开新剧团”。1925 年开始演戏。1928 年入南开大学政治系,1930 年 转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在此期间,广泛涉猎欧美文学作品,特别喜欢古希腊悲剧和莎士比亚、易卜生 等人的戏剧作品,为其以后的戏剧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1933 年大学行将毕业时,写出震惊文坛的处女 作《雷雨》,经巴金推荐,在《文学季刊》第 1 卷第 3 期上发表。1935 年夏,又创作出以都市生活为背景 的四幕悲剧《日出》。两部作品的相继问世,奠定了曹禺在中国话剧史上的地位。以后,他又陆续创作了 《原野》《蜕变》《北京人》《明朗的天》《胆剑篇》(与人合写)《王昭君》等有名的剧本,并改编了巴金的 小说《家》。曾任中央戏剧学院副院长,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中国文联主席等。曹禺擅长以现实主义 的笔触,深入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展示紧张、尖锐的戏剧冲突。戏剧氛围浓重,语言富有诗意。有些作 品被译成多国文字,在国外上演。 二、作者本人谈《雷雨》 所有人物都在第一幕里交了锋 在第一幕,差不多所有的人都交了锋,见了面,种种矛盾冲突都聚拢一起,爆发开来。周朴园与鲁侍萍见 面一场,我用了点技巧。从与蘩漪的谈话中,侍萍已经知道,自己最怕的事,终于发生了,而且比自己所 能想象到的还要坏。她之所以没有马上站起来就走,是因为自己整整受了 30 年苦,万万没有想到,阴差 阳错今天又回到了这个家,碰到了这个人。既来了,她想看看这个人的心到底有多黑。一开始,周朴园错 把她当成了家里新来的仆人,大不高兴,责备为什么又把窗户打开了等等……似乎对昔日的侍萍,充满了 无限的柔情和哀思。继而又命她向太太去要衣服;当侍萍接口回答:是不是那件烧了一个小洞又织补上, 并在上面绣了一个“萍”字的旧绸衣?这时他才感到诧异。当他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竟然就是他 30 年来一直标榜着念念不忘、被他始乱终弃、投江自尽的侍萍时,他惊呆了,脱口而出的话就是:“你来干 什么?”和“谁指使你来的?”这和从前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刚才那满天的怀念呀,眷恋呀,柔情蜜意呀, 全都无影无踪了。“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这句话出自侍萍身上,是很自然的。旧社会像她这样一 个妇女,怎么能没有一点宿命论思想?今天人们可能不理解:你受了这么大委屈,他还问你干什么来了、 谁让你来的,你该骂他,怎么这么软弱?我说这是生活,是真实,是悲愤。“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 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此时的周朴园再装不像了!“好!痛痛快快的!你现在要多少钱吧!” 他开了一张支票,登时,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出来了。伪善的假面具被扒下后他是那么冷酷无情。而且他也 感到幻灭:当初那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今天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而且成了对他的社会地位的一种严重威 胁。所以,非再次把她赶走不可。他的阶级本能使他没有任何考虑,而马上做出这种决断。侍萍心想,我 这些年所受的痛苦,绝不是你这几个臭钱所能算得清的。对此,周朴园简直不能理解,而且生气了:“你 现在要什么?”“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这不能不给她看,因为她一闹就更不得了。下面就又是属于技巧 的东西了,鲁大海也来了,周萍也来了,鲁妈也在这儿,碰到了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变成了资产阶级少爷, 一个成了罢工工人的代表,正在反对他的父亲——外国煤矿的资方代表。周朴园告诉鲁大海:在你离开煤 矿以后,其他代表已签字同意复工,你们罢工失败了,你已经被开除了。鲁大海悲愤不过,大骂周朴园, 把他最丑的事兜了出来。周朴园虽然很气,但还能硬撑着,周萍这个“孝子”却上前打了大海两巴掌。侍 萍再也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的场面,自己的儿子竟变成了这样一个鬼东西,她连一声“萍儿”都叫不出口 了:“你是萍,……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母子、兄弟,成了这样阶级对立的关系。为了把事情掩 盖起来,周朴园立刻解雇四凤、鲁贵,和他们断绝一切关系。他怕得很,直到第四幕,他还要寄钱给鲁妈, 不是为了慈悲,而是因为他不放心,非用钱堵他们的嘴不可。鲁妈很有骨气,钱她不会收,但她信命,认 命。周朴园这个人物,是比较难于分析的。鲁妈也是写起来比较费劲的一个人物。 (节选自《人民戏剧》1979 年第 3 期) 在万老介绍了剧本的时代背景和主要人物之后 ,我们把话题很自然地引到了课本选的那个片段,即周朴 园与鲁侍萍相见的一场戏。大家怀着极大的兴趣,提出《雷雨》研究中一直争论不休的一个问题,这就是 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伪的。对于这个问题,万老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真实的,绝对 真实的。” 他说:“周朴园也是一个人,不能认为资本家就没有人性。为了钱,故意淹死两千二百个小工,这是他的 人性。爱他所爱的人,在他生活的圈子里需要感情的温暖,这也是他的人性。”接着,万老为我们详细地 分析了周朴园的性格。他指出,周朴园基本上不是一个太胡闹的人;侍萍知书达礼,聪明伶俐,年轻漂亮, 贤慧体贴;周朴园不是诱奸她,而是对她产生了真正的爱情。一个人对初恋总是难以忘怀的,何况侍萍还 为他生过两个孩子,最后又因为被他遗弃而投河自尽。特别是他以后的婚姻并不美满,这更加深了他对侍 萍的怀念。蘩漪是很傲慢的,不听他,不吃他那一套,这从“吃药”那一场可以看出来。如果侍萍也算是 “太太”的话,蘩漪是第三个,第二个应当是一个门当户对的旧式小姐;周朴园和她结婚,两个人很不幸 福;这个人身体不大好,加上周朴园不爱她,结婚不久,大约是在周朴园去留学的时候,就病死了。在这 种情况下,周朴园自然更加怀念他最初的恋人了。 万老特别提醒我们注意剧本中鲁侍萍在对周朴园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时用了“你们”“你们老太太”,而不 是“你”。他说:“我老觉得侍萍被赶走,周朴园不是完全同意的。他的家教很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 能违抗,他没有办法。新夫人是非常有钱的大官的小姐,绝对不会允许她的前头还有夫人。周朴园的母亲 为了依靠这方面的势力,非把侍萍逼走不可。” 既然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是出于真心的,那为什么侍萍真的到来的时候他又会露出那样的面目呢?万老解 释说,“他经过几十年的变化,心狠起来了。他跟警察局长、英国买办来往,残酷地剥削和压迫工人,甚 至不惜用工人的性命来填满自己的腰包。侍萍的出现,使他一下子从对过去的怀念回到现实的利害关系中 来了。‘你来干什么?’‘谁指使你来的?’这是他三十年来在尔虞我诈的争夺中积累起来的社会经验:我 这么有钱,别人怎么突然找到我的头上来。他把别人也当成和他一样变坏了,立刻审时度势对付。这就露 出了他的资本家的面目。” 与上面提出的问题相联系,我们又询问万老,侍萍在这个相见的场面里,开始时是不是也对周朴园有点依 恋之情。万老回答说:“侍萍在周家曾经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吃得好,穿得也好,又有爱情。以后是一 落千丈,过了 30 年的痛苦生活。这种初恋当然是不会忘怀的。为什么侍萍在周朴园下来以后不马上走呢? 她是想看看,看看她 30 年前那么爱的人怎么样了,看看现在的周朴园对她是什么态度。结果是想象中的 多情的大少爷,一下子变为现实中面目狰狞的资本家。她完全没有想到周朴园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是她 的幼稚。” (夏竹《曹禺与语文教师谈〈雷雨〉》) (选自《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1999 年第 1 期) 四、曹禺剧作的语言艺术(陈瘦竹沈蔚德) 剧作家塑造舞台形象,必须通过剧中人自己的语言和动作,直接诉诸观众的耳目,不像小说家那样,可以 利用叙述人身份从旁加以说明以丰富读者的想象,因此语言对于戏剧中的性格描写具有特殊重要作用。戏 剧语言的任务,首先在于显示剧中人的性格特征。言为心声,由于阶级地位和生活经历不同,各人的语言 不仅所表达的思想情感不相类似,而且所运用的词汇和语气必然各有特色。每一个剧中人在戏剧冲突中都 占有一定的地位并发生一定的作用,为着各自的爱或憎、利或害而引起矛盾展开斗争,所以每一个剧中人 在出言吐语时,决不可能真正变成异口同声。剧作家只有掌握每一个剧中人的性格化的语言,才能展开戏 剧冲突,从而揭示其中所蕴藏的社会内容和主题思想。 曹禺在开始进行艺术构思时,首先出现在他心目中的是“几个人物”,然后再从人物出发,构成尖锐复杂 而又有重大社会意义的戏剧冲突。他不仅熟悉每一个剧中人,而且探索每个人的内心深处的奥秘。因此, 他给每个人所写的台词(对话或独白),好像并非出于剧作家的手笔,而是发自剧中人的内心深处。他的 语言来自生活,经过反复锤炼,表面看来都是极普通的日常语言,但是随处都带有鲜明的性格特征,这种 性格化的语言,无疑是他的语言艺术的独特的成就之一。 曹禺在《雷雨》中生动地塑造了旧中国 20 年代的资本家周朴园的形象。他出身封建地主家庭,留学德国, 接受西欧资产阶级教育,兼有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思想和作风,对家人实行家长统治,对工人实行残酷 的剥削和严重的压迫。他的语言的基调是肯定、短促,随处带有命令口吻。当我们第一次看到他和家人聚 谈时,只要听他说几句话,就不难理解他的性格的基本特征。自从他叫矿警开枪打伤工人以致引起工潮之 后,他就急忙赶回家来多方活动设法镇压工潮,一直没有和家人聚谈,现在初次见面,马上命令妻子蘩漪: “你应当再到楼上去休息。”周冲同情受伤工人,似乎要跟父亲讲理,他却不屑多辩,只用一句话封住了 儿子的嘴:“我认为你这次说话说得太多了。”接着他看一下表,对家人说:“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客来, 你们关于自己有什么话说么?”他后来强迫蘩漪喝药,甚至于说:“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孩子着想, 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榜样。”最后他对周萍说:“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 的家庭。”在这一场中,他并没有多少动作,但是充满“应当”和“我认为”的词句,就使读者和观众了 解他确实是个封建家长,而他看着表催家人说话,正好证明在他的性格中,不仅有封建主义的因素,而且 还有西方资产阶级的特征。 戏剧语言的任务不仅在于显示性格,而且还要展开冲突。不同阶级的人和不同思想的人,各自代表不同的 利益和要求,于是彼此引起矛盾,互相发生冲突。戏剧以冲突为基础,剧中人物的利益和要求既然各不相 同,那就必然在动作中表现出来,所以亚里斯多德在《诗学》中早就指出戏剧所摹仿的对象是“在动作中 的人”,并且认为“动作”是戏剧的灵魂。戏剧冲突的发展过程就是剧中人物的动作和反动作的斗争过程。 在这不断的前进运动中,性格和冲突互为表里,性格引起冲突,冲突发展性格,而戏剧的主题就被充分而 生动地表现出来了。因此,在戏剧作品中,语言的性格化和语言的动作性是密切相联系的,剧中人物既然 都是“在动作中的人”,那么剧作家用语言来描写性格时,必须通过矛盾冲突来表现,因此高度性格化的 语言经常就是富于动作性的语言。曹禺的戏剧语言,就是这样。 在《雷雨》第二幕中,周朴园和鲁侍萍这一场同样是叙述往事,可是这一大段交代比第一幕中鲁贵和四凤 那一场更有戏剧性。周朴园认为被他遗弃的侍萍早已投河自尽,因此装出一副伪君子的假面具,自作多情, 借以掩饰 30 年前的罪恶。他现在当然不知道站在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被他遗弃的侍萍,而 30 年来含辛茹 苦的鲁侍萍,却已认清站在面前的就是迫害她的周朴园。这是富于戏剧性的场面,每一句叙述往事的话都 像利箭一样戳穿了周朴园的假面具。周朴园在初见鲁侍萍时随便问道:“你──你贵姓?”鲁侍萍答道:“我 姓鲁。”当鲁侍萍谈到“梅姑娘”“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时,周朴园抬起头 来问道:“你姓什么?”鲁侍萍回答:“我姓鲁,老爷。”当他听到侍萍还活着,那个小孩也活着,他忽然 立即问道:“你是谁?”她回答道:“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最后她提起他的一件纺绸衬衣上绣着一 朵梅花和一个萍字,他徐徐立起问道:“哦,你,你,你是──”她说:“我是从前侍候过老爷的下人。” 他到此不得不承认,“哦,侍萍!(低声)是你?”在鲁侍萍自己叙述悲惨身世的过程中,周朴园先后四次 问她是什么人,先是随便敷衍,继而惊惧,终而只得承认是侍萍。随着他的罪恶历史的逐步揭露,戏剧动 作在一起一伏之中逐步发展。关于一个人的姓氏和身份的回答,在日常生活中本来是极平凡的事,但是在 周朴园和鲁侍萍这一场中却极富于动作性,因而极富于戏剧性。周朴园的几次问话,从“你──你贵姓?” 和“你姓什么?”到“你是谁?”和“哦,你,你,你是──”,以及他那每一次都有的不同的声音、姿 态、表情,鲜明地显示了他的渐趋紧张的内心动作,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到曹禺在运用语言时经过了反复的 推敲。这段对话表现人物的思想感情,层次分明,回环起伏,由隐微至显露,终而达到波涛汹涌的高潮。 【教学目标】 1.简介曹禺和他的《雷雨》。 2.了解戏剧的一般常识,理解舞台说明的作用。 3.分析《雷雨》(节选)的戏剧冲突,结构布局特点。 4.体会戏剧中个性化的语言和人物性格。 5.概括戏剧中揭示的思想主题。 【教学重点】戏剧冲突;个性化的语言。 【教学难点】个性化的语言(人物思想性格)。 【教学课时】3 课时 【教学方法】品读与讨论法。 第一、二课时 一.导入新课 只要有人,只要有生活,人性就会演绎出多彩的故事,而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则是它反复呈现的主 题。无数的文艺作品用丰富的形象表达了人们对人性的理解,展现出人性的复杂和美丽 。 一滴眼泪也能折射初人性世界的多彩光辉。今天我们来学习的《雷雨》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 ——板书:雷雨 二.作者作品介绍 这是一出话剧。作者曹禺。 1.作者介绍 曹禺(1910~1996),原名万家宝,湖北潜江人,我国杰出的剧作家和“当代语言艺术大师”。他出生于一 个封建官僚家庭,从小耳闻目睹了大量剥削阶级的丑闻,这对他以后创作《雷雨》及其他剧作,有很大的 影响。他曾在南开中学和清华大学读书,学生时代,就喜欢戏剧,受莎士比亚等欧洲戏剧大师作品影响较 大。经过多年构思,几易其稿,于 1933 年在清华大学读书期间完成了他的处女作《雷雨》。其后,又写了 《日出》《北京人》《胆剑篇》《王昭君》等剧本,这些剧本奠定了他在中国戏剧界的大师地位。 2.有关《雷雨》 《雷雨》是一部杰出的现实主义话剧,是一部深刻揭露反动资产阶级的罪恶本质、反映 30 年代大变动的 中国社会现实的悲剧。 故事以封建大家庭的家长周朴园为核心,展开了错综复杂的矛盾。他为了发黑心财,故意使承包的江桥出 险,淹死了两千多工人。他和侍女侍萍生了两个孩子(周萍、鲁大海),又抛弃了她。后来又结过两次婚, 和第二个妻子蘩漪生了个儿子周冲。侍萍留下的孩子周萍和后母蘩漪产生了变态的恋情兵发生乱伦关系, 又和弟弟周冲都爱上了来周家作侍女的、侍萍再嫁后生的女儿四凤。怀上了周萍孩子的四凤得知自己和周 萍是同母兄妹后冲入雷雨中,不幸触电身亡,周萍也拔枪自杀。 这是一个多幕剧,节选部分为第二幕,情节背景是:蘩漪因为周萍和四凤热恋,便通知四凤的妈妈——在 一个很远的学堂里做佣人、两年才回家一次的侍萍来周家带走四凤。在周家,侍萍意外地与上了当年抛弃 她的周朴园。 三.看课文视频,整体感知课文。 …… 四.这是一段灵魂的对白。故事的情节十分简单,主要讲述了周朴园与鲁侍萍的相遇以及相认的经过。 在戏剧中,我们要从语言角度去分析人物的性格。 这节课就让我们从语言出发,来看看周朴园是一个怎样的人。读文本找出答案,说明周朴园是一个怎样的 人并说明理由。 …… 注意下面几句话: 我要的是旧雨衣——说明周朴园还很念旧。 窗户谁叫打开的——保持着侍萍当初的习惯。 由侍萍熟悉的口音感到奇怪,进而询问、打听——说明心中还有当初侍萍的影子。 你可以打听着她的坟在哪儿么?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 你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 你看这些家具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东西,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 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总记得。一切…… 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么?——说明他的专横、高高在上的封建专制,具有浓厚的等级观 念。 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惠,也很规矩。——他把被自己凌辱过的使女说成是“小姐”,为的是美化自 己,按照剥削阶级的意识,少爷与下人有这种关系是可耻的,要门当户对,要维持面子,自然就把侍萍说 成是“小姐”。 侍萍说: 可是她不是小组,她也不贤惠,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当侍萍说出实情时,周朴园“汗涔 涔地 噢”——这话犹如利刃,触及了周朴园对侍萍始乱终弃的丑恶行径,显出一副狼狈像。 这个人跟我们有点亲戚——虚伪 当侍萍说“老爷想帮一帮她么?”时,周朴园:好,你先下去。让我想一想。——冷酷、残忍。 (“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立刻就显出了他的狰狞的面目。因为他认为侍萍的出现,会对他的名誉 和地位构成威胁。这句话撕去了刚才用来伪装“善人”的面纱,露出了他凶恶的本相。 谁指使你来的? 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他对侍萍软硬兼施,先是反脸不认人,说什么“”为了怕家人知道,他竟提出不许侍萍“哭哭啼啼”,接 着想哄骗侍萍忘记“从前的旧恩怨”,叫她“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企图掩盖自己的罪恶。他花言巧语,要 侍萍“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想以他过去那廉价的感情打动侍萍,拉拢侍萍。 好,痛痛快快的,你现在要多少钱吧!——在他看来,金钱能化却侍萍的愤恨,金钱能赎回他的罪恶,金 钱能使受害者微笑,金钱能使造孽者心安,金钱能永远消除这件事对他的威胁。 我叫他下来,你看一看他,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到周家来(包括前面:鲁贵我现在要辞退的,四凤也要 回家)——这些集中反映出他的了老奸巨滑和阴险。为确保自己的名誉地位不受威胁,他不许侍萍同自己 的亲生骨肉相认,并勒令“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 这是一张伍千块钱的支票,你可以拿去用。算是弥补我一点罪过 以上通过周朴园对侍萍的态度,深刻地揭露他虚伪、自私、冷酷、残忍的本性,说明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 伪君子。 板书:冷酷 虚伪 贪婪 残酷 专制 自私 五.讨论:周朴园对鲁侍萍不见时怀恋,相见时又绝情,周朴园到底爱不爱鲁侍萍呢? …… 应该承认,周朴园的怀念在一定程度上是真实的。但是他怀念的不是眼前的鲁妈,而是讷格年轻貌美、贤 惠体贴的梅小姐,是那个已经投河自尽不会对他构成威胁的梅小姐。从这个角度说,他的怀念全是虚伪的, 自私的,所以当鲁侍萍出现在周朴园的面前时,他才会惊慌失措。 六.总结: 常言道:“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看来,一千个读者,也会有一千个周朴园和鲁侍萍 了!这超越了中国传统戏剧中“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的脸谱化单一模式,表现了生活的深度和 厚度。这也正是作品的魅力所在! 第三教时 一.复习回顾。 昨天我们学习了曹禺的《雷雨》,下面我们回顾一下有关内容。 1.戏剧是一种综合性的舞台艺术,她借助文学、音乐、舞蹈、美术等艺术手段塑造舞台艺术形象,揭示 社会矛盾,反映现实生活。戏剧的种类:从表现形式看,戏剧可分为话剧、歌剧、舞剧、歌舞剧、哑剧等, 《雷雨》属于 ;从作品的容量看,可以分为多幕剧和独幕剧,《雷雨》属于 ;从时代来看,可以分为历 史剧和现代剧,《雷雨》属于 ;从情节主题来看,戏剧又分为悲剧、喜剧和正剧,《雷雨》属于 ;从演出 场合看,又分为舞台剧、广播剧、电视剧等,《雷雨》属于 。 2.昨天我们分析了人物语言对刻画人物形象的作用,从周朴园的话中读出了周朴复杂的个性:这是一个 既有怀念真情,更是一个虚伪、冷酷、自私专横的人。 所以说,语言是人的心声,我们可以从一个人的语言上知道一个人的个性。 二.那么,我们就通过鲁侍萍的有关语言来分析一下这个人物的个性。注意运用有关句子来说明鲁侍萍是 一个怎样的人。 …… ①她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 ②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③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 ④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 ⑤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拿钱算得清的 软弱,自尊,觉醒,坚强 鲁侍萍是一个下层劳动妇女,既善良温柔婉约,又不乏坚强。三十年前被周朴园始乱终弃之后,曾投水自 尽,所幸获救,在接下来的上十年里,为了生计,鲁侍萍带着孩子流落他乡,尝尽了世间冷暖,终于使她 逐渐坚强。三十后与周朴园不期而遇,她深刻的认识到周朴园的自私虚伪本质,拒收周朴园的钱。这表现 了她对残酷现实的清醒认识。她心地的磊落及对周朴园的轻蔑和愤恨体现了她的尊严、骨气以及对命运的 抗争。 三.戏剧还要注意几大要素:舞台说明、戏剧冲突、人物台词等。 1.舞台说明:是帮助导演和演员掌握剧情,为演出示的一些注意之点的有关说明的叙述 和描写的语言。 说明的内容有关于时间、地点、人物、布景的,有关于登场人物的动作、表情的,有关于登场人物上场、 下场的,有关于"效果"的,有关于开幕、闭幕的等等。 下面请同学们找一个舞台说明,说说它在文中的作用。 …… 鲁侍萍 哦。(自然地走到窗前,关上窗户,慢慢地走向中门)——“很自然地”暗示了她的身份,“慢慢 地”表明了她内心的痛苦、矛盾。她的动作,自然地使周朴园回想起三十年前的梅姑娘,推动剧情发展。 周朴园 (惊愕)梅花?—— 表示他对自己的事情被外人知道而感到惊讶和不安; 周朴园 (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表示他内心疑虑又警觉,显出他极度的恐惧和不安; 周朴园 你——侍萍?(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鲁妈)——表示内心的不相信,显示对鲁妈是与不 是的复杂心情。 2.潜台词,登场人物没说出来的语言,而是用表情、标点等表现出来的言外之意。探究一下下列片断所 表现出来的言外之意。 (1)周朴园 (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侍萍 不是我要来的。 周朴园 谁指使你来的? 鲁侍萍 (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周朴园 (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尼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2)鲁侍萍 (叹了一口气)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傻话请你也不要说。 。 周朴园 那更好了。那么我们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 鲁侍萍 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 周朴园 话很多。我看你的性格好像没有大变,——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 鲁侍萍 你不要怕。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 你来干什么:你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是想来认儿子还是为了钱,十有八九是为了勒索一笔钱。 谁指使你来的:既然你是有目的来的,你为了勒索钱财,那你肯定有同伙,你的同伙十有八九是鲁贵。 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我早知道你会活着找上门来敲诈我的,现在你果然来了,那么你究竟 要多少钱。 那么我们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既然你承认我对的情谊是真的,那你有什么要求,你想要多少钱,痛痛 快快说。 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鲁贵是个不好对付的人,要是让他知道我们的事情,他一定会敲诈我的,我不 希望他知道这个事情。 他永远不会知道的:你放心,这样的事情我不会让他知道的。 四.总结。 他们的冲突是很复杂的矛盾,既是资本家和下层劳动人们之间的矛盾,也是封建旧家庭内幕的矛盾,甚至 可以理解为男女之间情感的冲突。但是从本质上看还是人性的真与伪的冲突:侍萍是真,周朴园是伪;侍 萍是真诚,是闪亮,周朴园是虚伪,是自私。 ■关于《雷雨》 曹禺 (1910 一 1996) 现、当代剧作家。中国现代杰出的剧作家,他被称为“中国的莎士比亚”。 原名万家宝。祖籍湖北潜江,生于天津一个封建官僚家庭。从小爱好文学和戏剧,读了不少古今中外的文 学作品。1922 年入天津南开中学,参加南开新剧团,演出中外剧作,显示了表演才能,并广泛涉猎新文学 作品,开始写作小说和新诗。1928 年考入南开大学政治系。1930 年转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广泛接触欧 美文学作品,深为古希腊悲剧作家及莎士比亚、契诃夫等人的剧作所吸引,同时也陶醉于中国的传统戏剧 艺术。1933 年创作了处女作四幕剧《雷雨》,暴露了具有浓厚封建性的资产阶级家庭的腐朽和罪恶,揭示 了旧制度必将灭亡的历史趋势,以高度的艺术成就和现实主义的艺术力量震动了当时的戏剧界,标志着中 国话剧艺术开始走向成熟,几十年来成为最受观众欢迎的话剧之一。 1933 年大学毕业后,曹禹入清华研究院当研究生,专事戏剧研究。翌年到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校任教。 1935 年写成剧本《日出》,深刻解剖了 30 年代中国的都市生活,批判了那个“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罪恶社 会,曾获《大公报》文艺奖。它与《雷雨》前后辉映于剧坛,奠定了曹禹在中国话剧史上的地位。1936 年 曹禹任教于南京戏剧专科学校,写了他唯一的涉及农村阶级斗争的剧作《原野》。抗日战争爆发后,曹禺 随校迁至四川,编辑戏剧刊物,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和电影厂编剧等职。著有《全民总动员》 (合写)、《正在想》、《蜕变》、《镀金》等剧本,创作有淳厚清新、深沉动人的优秀剧作《北京人》,并将 巴金的小说《家》改编成剧本,还译有《罗密欧与朱丽叶》等。1946 年赴美国讲学,翌年初回国,任上海 文华影业公司编导,发表剧本《桥》,写了电影剧本《艳阳天》,由他导演摄成影片上映。中华人民共和国 成立后,曹禹广泛参加国内外的多种社会和文化交流活动,曾赴各地工厂、农村参观访问。历任北京人民 艺术剧院院长、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中央戏剧学院名誉院长、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等职。他创作了 话剧《明朗的天》(获全国第一届话剧观摩演出剧本1等奖)、历史剧《胆剑篇》(执笔)、《王昭君》,出版 有散文集《迎春集》及《曹禹选集》、《曹禹论创作》、《曹禹戏剧集》等。他的一些剧作已被译成日、俄、 英等国文字出版。 其父曾任总统黎元洪的秘书,后赋闲在家,抑郁不得志。曹禺幼年丧母,在压抑的氛围中长大,个性 苦闷而内向。三岁即随继母看戏,是一个小戏迷。1922 年,入读南开中学,并参加了南开新剧团。导师张 彭春对他格外器重,他则以扮演娜拉等角色而闻名,绽露表演才华。少年时,喜写新诗,常吐露着感伤和 凄婉的调子。1928 年,入南开大学政治系,翌年转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在校期间,继续演剧并攻读了 大量的中外剧作。于 1933 年毕业前夕,年仅 23 岁,即完成了处女作《雷雨》。继而又发表了《日出》(1936)、 《原野》(1937)。他的三部曲,犹如一道道的丰碑,矗立在中国的剧坛上,从而决定了曹禺在中国话剧发 展上,特别是话剧文学上的奠基地位。 曹禺戏剧对中国现代戏剧的发展做出了杰出贡献: 第一,他的戏剧深刻集中地表现了反封建与个性解放的主题,有力地冲击了封建主义与黑暗社会,成 为“五四”新文学领域的一座高峰。“五四”时代精神在新文学领域的表现就是涌现出反封建与个性解放 两大基本主题。“五四”运动后的整个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由于中国社会性质未变,这两大基本主题一 直是富有时代精神和现实意义的重要主题。“五四”新文化运动统一战线内的几乎所有作家都为此歌唱过。 在现代戏剧领域,“五四”主题在不断发展。胡适《终身大事》以青年恋爱婚姻为题村,轻轻涉及这一问 题,属于改良性质。丁西休《一只马蜂》、田汉《获虎之夜》也属同一内容,前者是委婉的讽刺,后者仅 限于反对封建包办婚姻与谴责嫌贫爱富思想。欧阳予清《泼妇》的主人公个性泼辣但作品开掘较浅,与《雷 雨》情节接近的《幽兰女士》(陈大悲)、《青春的悲哀》(熊佛西)、《打出幽灵塔》(白薇)等,在揭示生 活的深刻性和丰富性上,不能与后来的《雷雨》相比。郭沫若《卓文君》、《王昭君》的主人公反封建激情 强烈,但主题开掘毕竟受剧本篇幅的限制。袁昌英的《孔雀东南飞》本应是富有深刻意义的题材,但作者 用弗洛伊德的“恋母情结”,写寡母对儿子的变态情欲,冲淡了这个题材本身所含有的反封建意义。“左联” 时期,左翼“剧联”领导下的剧作家已把创作重点移到工人、农民的阶级斗争与抗日斗争内容上去,这当 然是戏剧文学的一种新发展,但反封建与个性解放这个反映时代、社会要求的重要主题,在戏剧方面还未 产生一部代表作。一九三四年曹禺发表《雷雨》,在这一领域异军突起。此后,《北京人》等又深化了反封 建主题。《雷雨》、《北京人》等,堪与巴金《激流三部曲》雄峰对峙,并驾齐驱,在现代戏剧史上占有重 要地位。 第二,曹禺戏剧发展了我国悲剧艺术,进一步开拓了悲剧文学的表现领域与精神刻画的深度,为悲剧 艺术提供了典范。悲剧艺术在我国古典戏剧中有优良传统。但是中国古典戏剧一个共同性是一部戏总须 “悲、欢、离、合”敷演完全,令生旦当场团圆,悲剧成因往往出于无赖小人从中搬弄。这就削弱甚至淹 没了悲剧精神。在现代戏剧史上,主要致力于悲剧创作,并取得独特成就因而推动了我国悲剧艺术发展的, 除郭沫若外,首推曹禺。曹禺塑造了蘩漪、陈白露、愫方这样卓越的悲剧女性,刻画了鲁侍萍和周萍、曾 文清等优秀的艺术典型,为现代戏剧的人物画廊贡献出一系列光彩夺目的悲剧形象。这些曹禺式的悲剧人 物在我国悲剧艺术发展上的意义,还在于他们显示了悲剧人物和悲剧样式的发展。古代悲剧历来以表现英 雄、伟人为主,历史的发展要求戏剧更贴近现实生活。曹禺从现实生活提炼出悲剧冲突,描写平凡生活中 受压迫与摧残、遭压抑与扭曲的悲剧人物,反映出悲剧的丰富深刻社会意义。这些悲剧人物中几乎没有悲 剧英雄(只有一个仇虎),作家描写了灰色人物、小人物的悲剧,发展了悲剧人物类型与悲剧样式,拓宽 了悲剧艺术表现的领域。同时,曹码塑造悲剧人物总是致力于反映人物精神追求方面的深刻痛苦,深入探 索悲刷人物的内心世界,运用艺术手段把这种精神痛苦的深度传达得淋漓尽致。他的悲剧人物与悲剧冲突 的特征又决定了他的悲剧主要不是体现为悲壮崇高美,而是通过不幸者的命运,写出一种忧愤深沉、缠绵 沉挚的美。他以悲剧艺术的阴柔之美显示出悲剧美的丰富多样性。 第三,曹禺戏剧的高度艺术成就对我国新兴话剧文学样式他成熟起了决定性作用,奠定"五四"以来这 一新生文学样式在我国现代文学中的地位。一种基本外来的新兴文学样式要在一个民族的文学领域发展成 熟并扎下根来,需要经过一个过程与许多人的努力。早期话剧文明新戏演出不用剧本。"五四"新文化运动 高潮中,随着易卜生等外国戏剧文学的介绍,出现了我国最早的话剧文学。此后,田汉、洪深、欧阳予清、 丁西林、熊佛西、汪仲贤、陈大悲等人,都以自己的剧本对剧本文学的发展做出了各自的努力。但作为一 种文学样式的话剧仍处于徘徊状态,尚未发展为完整成熟的文学样式。当时即使较优秀的剧本(如《获虎 之夜》、《五奎桥》、《屏风后》、《压迫》、《好儿子》),大部只能是独幕剧。大多数剧作家只能运用独幕剧形 式或改编西洋剧,尚缺少驾驭能深刻反映广阔现实生活、人物众多、冲突复杂、结构宏大的多幕剧的功力。 演出以独幕剧、改译剧为主,直到一九三三年,全国还没有一个职业化的话剧团,无非因为话剧演出生意 清淡,无法维持剧团经营。在我国现代文学史上,小说、诗歌、戏剧、散文基本上都是受到外来影响的、 新兴的文学样式,而话剧在这四种文学样式中发展较慢、成熟较晚。这主要因为:在所有的文学样式中, 剧本是最难驾驭的一种;戏剧是一门综合艺术,戏剧文学的成熟并不是仅靠剧作家的努力,需要表、导演 等各方面因素互相促进形成,由于当时斗争形势紧迫,左翼戏剧工作者的不少作品是急就章。这个戏剧运 动又受到“左”倾机会主义影响,对艺术与政治的关系作了简单化的、形而上学的理解。在剧本创作中, 又受到苏联“拉普派”的所谓“辩证唯物主义创作方法”的影响,忽视了戏剧艺术的特殊规律,作品未免 粗糙。构成剧本文学的主要因素是人物、冲突、结构、语言。当时绝大多数剧作在这些方面都是欠缺的。 一九三四、一九三六年曹禺接连发表《雷雨》、《日出》,标志着我国话剧文学样式的成熟。在这同时,一 九三五年田汉创作的《回春之曲》,一九三七年夏衍创作的《上海屋檐下》,一起把我国新兴话剧推向成熟 的阶段。《雷雨》、《日出》、《北京人》以卓越独特的艺术成就,高度满足了剧本文学关于人物、冲突、结 构、语言等方面的艺术要求,成为我国话剧文学创作的典范。曹禺戏剧在吸收外来艺术,形成个人风格的 同时,能从剧作的精神风貌与艺术表现方面体现出深厚的民族特色,奠定了诸剧这一新生文学样式在我国 现代文学中的地位。如果没有田汉、洪深、欧阳予倩、丁西林、熊佛西等前辈戏剧家的努力,就没有曹禺 对戏剧的新发展,但如果没有曹禺戏剧所取得的卓越艺术成就,我国话剧文学样式的成熟也许还要推迟若 干年。就这一点说,曹禺戏剧的杰出的历史贡献不可磨灭。 曹禺剧作深得莎士比亚、契诃夫戏剧艺术之精妙,也颇具中国传统戏曲及古典诗词长于抒情的风华, 有着浓郁的诗意。这诗意从根本上源于他清丽含蓄、色彩鲜明的戏剧语言以及由这语言所营造的深邃意境 和诗情氛围。因而钱谷融先生说:“曹禺本质上是一个诗人。”“诗人”的素质,促成作家将剧作的语言锤 炼得极富抒情性。--罗昌智 创作过程中,曹禺是一个不敷衍的人。他潜心设计结构,他在戏剧结构上的高超和妙手天成,是“五 四”以来任何一位剧作家都无可比拟的。在人物塑造上,他更是花费了全部心血。在创作《雷雨》时,他 给人物写小传、札记,所以, 每个人物出场时都有一段非常精彩的人物介绍。这是曹禺的发明,在他以 前还没有人这样做过。 曹禺是现代文学史上时代特色比较鲜明的作家。他不像有的文人那样懂得和善于保护自己,甚至有时 显得缺少独立思考。通过他,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极其伟大的、天才的人是如何被时代蛊惑、扭曲、吞筮。 可以这样说:由于时代、社会的原因,妨碍了他成为莎士比亚式的人物。尽管如此,从《雷雨》、《日出》、 《原野》到《北京人》,曹禺以不懈的艺术探索精神,在现代话剧的思想和艺术高度上,奠定了自己作为 中国现代话剧史上一代艺术家的无可争辩的历史。 ■《雷雨》[内容精要] 这是一出严格遵循“三一律”原则而创作的戏剧,所有的矛盾冲突都发生在一个阴郁闷热、雷雨交加 的夏日。这一天,离家两年的某煤矿公司的董事长周朴园刚刚从矿上回来,而那位终日“卧病”、被关在 楼上的太太繁漪也因为一桩隐秘的心事而破天荒地走下楼。悲剧就此展开。在这个看起来体面的家庭中, 周朴园是唯一的主宰,他按照他的一套标准统治着这个在他看来“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却不知平 静的背后隐藏着罪恶与灾难。繁漪是他的第二个妻子,这是一个文弱、明慧的女子,可又有着一点原始的 野性。她嫁到周家十八年,生了一个儿子周冲,但这个如坟墓般令人窒息的家庭却使她日见萎缩,直到周 朴园前妻所生的儿子周萍从乡下来到这个家。周萍使她重新燃起了生活的欲望,她将这一点爱看作全部的 希望,牢牢抓住不肯放手。可周萍却是一个软弱的人,很快就对这种“畸形”的关系感到厌恶,并为自己 欺骗了父亲而深深悔恨。在极度痛苦中,他与管家鲁贵的女儿、美丽单纯的丫环四风产生了感情。他希望 能借此摆脱!日日的一切,甚至打算离开这个家,去开始他的新生活。而他的弟弟周冲,一个单纯善良、 充满幻想的大孩子,也同时爱上了四风。周萍的背叛令繁漪极为痛苦,他即将离去的事实更使她对未来万 分恐惧,她不顾一切地要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正在这时,四凤那远在济南一所学校帮工的母亲回来了。 繁漪得知鲁妈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到公馆里替人做工,便准备通过鲁妈赶走四凤。于是,鲁妈就在这个暴 风雨即将来临的午后,走进了周公馆。鲁妈来到周公馆,周朴园书房那熟悉的一切令她恍然如在梦中。原 来,鲁妈就是周萍的亲生母亲,三十年前周家的丫环侍萍。当年她与周家大少爷周朴园相爱,并且生下了 两个孩子,可是由于身份地位的悬殊,最终被周朴园抛弃。大年三十的晚上,她带着刚生下三天的孩子离 开周家,原打算投河自尽,却被人救起,从此开始了三十年痛苦飘零的生活。繁漪见到待萍,向她暗示四 凤与自己的儿子周冲有暧昧关系。侍萍没有想到命运竟会如此安排,女儿在三十年后又走进了周家,并且 重复了自己以前所走过的路。她决定带走四凤,远远地离开这里。侍萍的突然出现令周朴园大吃一惊,尽 管多年来他一直对往事感到内疚,对侍萍也一直有着真诚的怀念,但如今侍萍的出现还是让他感到现实的 危险。他害怕自己的地位、家庭遭到破坏,于是便希望用钱来打发侍萍。侍萍对周朴园彻底失望,表示只 想见一见自己的儿子周萍。与此同时,当年侍萍带走的另一个儿子鲁大海如今正作为周朴园矿上的罢工代 表在门房等着与周朴园谈判。一家人就在这样充满对立与矛盾的境况下见面。周朴园与鲁大海发生冲突, 周萍怒打了大海。多年思念的儿子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侍萍悲愤莫名,带着四风、大海离 开了周家。 繁漪恳求周萍不要抛弃自己,但被周萍拒绝,繁漪绝望至极。侍萍让四凤发誓永不再见周家 的人,四凤感到非常痛苦,不知所措。雷雨之夜,醉酒的周萍来到鲁家,从后窗偷入四凤的房间。鲁大海 回到家中,周萍欲逃,但窗户已被跟踪而至的繁漪悄悄从外面锁。大海欲杀周萍,被侍萍拼死拦住,周萍 趁机逃走。 周萍回到家,面对繁漪的再次恳求,不为所动,决定当夜就动身。羞惭之余从家中跑出的四 凤找到周萍,周萍决定带她一起离开,而这时侍萍和大海寻找四凤也来到了周家。侍萍坚决不许四凤与周 萍在一起,四凤无奈告诉母亲自己已经怀孕。五雷轰顶的侍萍面对这天大的“罪孽”,决心自己咽下这苦 果,给孩子们一条生路。但此时的繁漪已经陷入疯狂,她先是希望利用自己的儿子周冲来阻止周萍,让单 纯的周冲不得不面对母亲与大哥通奸的事实;然后她又叫来了周朴园,迫使所有的人面对面地站到了一起。 于是,在这个大雷雨的夜晚,所有人物间的关系,一切最残酷的事实,都被揭开了。周萍无法面对这一切, 终于开枪自杀,而狂乱中冲进雨夜的四凤和跟出去欲救她的周冲也先后惨遭电击而死。在这命运的重击之 下,繁漪和侍萍彻底崩溃,这幕人间悲剧终于落下了帷幕。 《雷雨》在艺术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它也许得力于希腊悲剧的启示,或由于易卜生戏剧的影响,以 及对佳构剧的熟谙;但它决不是模仿,而是来自作者对中国家庭和社会的愤懑,以及他那雷雨般的诗情。 因此,我们在那扣人心弦的悬念中,也许可以领略中国传奇的魅力;而在火爆的场面中,却可以透视一个 中国戏剧诗人特有的热情和个性;特别是它的戏剧语言,洗炼、纯净、具有丰富的潜台词,历来为世人所 称道。 《雷雨》发表不久,留日学生立即将其搬上日本东京舞台。在国内,中国旅行剧团将其视为保留剧目, 在京、津、沪多次演出。郭沫若称它是“一篇难得的力作”。茅盾曾有“当年海上惊《雷雨》”之誉。80 年 代以来,《雷雨》再度兴起,久演不衰。 ■曹禺\《雷雨》创作回顾 写《雷雨》是为反封建。我生长在封建气氛很浓的家庭里,我周围的亲属、朋友,差不多都是封建社 会里的核心人物,代表了封建社会的丑恶、黑暗,使我感到可厌、可恨,不能自制。写《雷雨》的时候, 我还在大学念书。初生之犊不怕虎。我只有一个反封建的思想,便开始思索结构,有时甚至动笔了。我不 是一幕一幕顺着写的,而是对哪一段最有感情就先写,怕感情流失掉。我先写的是第三幕周萍到四凤家敲 窗一段,后写周朴园逼周蘩漪吃药,再写周朴园与鲁侍萍相见……看起来,象是拼凑,但实际上,我有了 一个详尽的结构,我心中反封建的主题思想是十分明确、清晰的。 周朴园是个资本家,也是一个“人”。周朴园是一个比较复杂的人物。他是封建家庭专制主义的代表, 但并不是没有人性。例如他对鲁侍萍(即鲁妈)的爱情,应该说不是虚伪的。三十多年前,周朴园是个大 少爷,曾到德国求过学,并不象他后来的儿子周萍那样胡闹。而鲁侍萍当时是周家的侍女。这女孩子当时 漂亮、伶俐,还读过些书。在日常的接触中,周朴园感到鲁侍萍很懂事,能听得懂他讲的话,服侍得周到, 于是,对鲁侍萍产生了感情,犹如《红楼梦》中贾宝玉对晴雯、袭人那样。以后,就发生了关系,生了两 个孩子。周朴园的父母也是默认了的,已成了周朴园的偏房。后来,鲁侍萍被周家赶走,周朴园是不情愿 的,但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他又是没有办法阻止的。何况在赶走之前,周家始终未让他与 鲁侍萍见上一面。剧本第二幕中,鲁侍萍有这样两句台词:“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 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 门。”我在这里不用“你”,而用“你们”,就包含了这个意思。鲁侍萍被赶走后,经过三十年的变迁,周 朴园的地位变了,人也变得凶狠了,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还一直保持着初恋时对鲁侍萍的感情。所 以,他保留了她的照片,牢记着 4 月 18 日是她的生辰,客厅的摆设仍保持着三十年前的老样子。这不是 虚伪,而是周朴园对鲁侍萍的真诚的怀念。但一旦相见相认,情况就起了变化。周朴园印象里的鲁侍萍, 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如今站在面前的鲁侍萍却已经老得不象样子,满脸皱纹,穿一身土头土脑的衣服, 已经不是他过去所爱的鲁侍萍了。这使他从美好的记忆回到了现实。第一句话就问:“你来干什么?”继 而又拿出资本家对待工人的架势,企图用五千元(奉币)支票打发她走。应该说,这也是“人性”,一个 剥削者的人性。 鲁侍萍和周蘩漪是两个不同的妇女典型。我写这两个人物,想通过她们不同性格的对比,提出妇女解 放的问题。鲁侍萍是封建社会里被压迫妇女的代表。她贫穷,没有身份,遭到了象敫桂英、李慧娘那样的 命运。但她有志气,很强悍。虽然她相信命运,但始终没有在恶势力面前低头。三十年前,她在周家当侍 女,与大少爷周朴园产生了爱情,并生了两个孩子,结果被周家赶了出去。她走投无路,投河未死,但也 活不好,嫁过两次,都未建立起满意的家庭。三十年来,她尽管恨周家的一切人,但对同周朴园共同生活 的日子,还是怀念的。所以当她无意走进周家的门时,马上认出了她三十年前见过的一切,她想走,却未 能挪动一步;想回避,但当周朴园出现时,又终究吐出了真情,因为她想看看今天的周朴园究竟是什么样 子。但是,她所看到的周朴园,已不是三十年前那个多情的少爷了。周朴园已经变得凶狠无情了,从而勾 起了她新的痛苦和仇恨,断然拒绝“恩赐”,立即把四凤带回…… 周蘩漪也是一个受压迫的妇女,但出身和生活道路与鲁侍萍不同。她是一个富家的阔小姐,有文化, 读《西厢》,也读点《新青年》。她嫁给周朴园,应该说是门当户对,但是并不幸福。她并不爱周朴园,更 不愿受周朴园的管束。于是,她同名义上的儿子——周萍发生了关系。尽管周萍乱七八糟,后来又厌弃她, 但她仍采取恳求、报复等种种方法抓住周萍不放,因为这是她的第一次爱情。可是,在那个社会里,她还 是失去了一切。鲁侍萍和周蘩漪这两个女子都遭受封建势力的迫害,都没有得到她们所追求的爱情和幸福。 《雷雨》的矛盾主线是周朴园与鲁侍萍的矛盾。这个戏的矛盾主线是什么?在我写的时候,确实没有 想过。以后问的人多了,逼得我去思索。《雷雨》的结构,不合乎李笠翁所讲的编剧方法。李笠翁要求线 索比较简单,从头至尾贯串一条线;而我的写法,是把好几根线穿插在一起。到底为什么这样写,我也说 不清楚,大概是我当时对每个人物的印象都很深,觉得这个人物要写,那个人物也要写,所以造成众多的 矛盾线索。《雷雨》写了两家人——周家和鲁家。这两家有极密切的关系,又有很深的矛盾。按我的意见, 戏的中心人物是周朴园,他的对立面是鲁侍萍。要说矛盾主线,这就是矛盾主线,其他人物的矛盾,都是 从周朴园、鲁侍萍身上派生的。——我虽然这样分析,自己还是怀疑这种分析是否科学。(夏竹整理) ■曹禺和语文教师谈《雷雨》 一部内涵深沉的作品,总是长久地引起人们探究它的兴趣。而要探究它的奥秘,最好的办法又莫过于 请作家自己来陈述作品的创作意图。不久前,蜚声中外文坛的著名剧作家曹禺同志来杭讲学,《语文战线》 编辑部特地请他为部分中学语文教师介绍他的名剧《雷雨》的创作。万老(曹禺同志原名万家宝)年满七 十,仍然有着年轻人热情爽朗的性格。他欣然答应了我们的要求,从已经排得满满的日程中专门抽出半天 时间与我们座谈。 这次座谈的话题是从《雷雨》新近选入中学语文课本开始的。万老浏览了高中第四册的课本,指着 入选的《龙须沟》、《威尼斯商人》、《窦娥冤》等剧本,连声说:“好啊,选得多好啊!”接着又对着《雷雨》 摇了摇头:“就是我的差,不该把我的选进去!” 剧作家谦虚的态度,打消了我们胆怯的心理。大家告诉 万老,中学生很喜欢这个剧本,但是由于他们年轻,还不太理解《雷雨》所反映的那个时代的生活。“应 该解释一下——”万老沉吟了片刻说,“《雷雨》反映的是 1919 年五四运动前后那一段生活。这个戏包含 着反封建的东西在里面,主要的是妇女解放的问题。那时候,我不大主张写社会问题剧,只想就自己所知 道的现象谈一谈。中国妇女几千年来受封建制度的压迫和虐待,中间发生了无数悲剧。” 万老侃侃而谈。从《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刘兰芝的死别,说到陆游、唐婉的生离;从《红楼梦》 里少女们的反抗,说到秋瑾与封建家庭的斗争。他的旁证博引的谈话,向我们展现了中国妇女在漫长的封 建社会里受迫害、求解放的历史。他说:“到 1919 年那个时候,封建社会已经几千年过去了,但是妇女要 求恋爱婚姻自由的问题还是得不到解决。周朴园是当时黑暗势力的代表,他不仅有地主的一套,还加上买 办的思想,主要是封建专制主义的意识。哪怕到德国留过学,甚至读过一点社会经济学,但这种封建意识 仍然深深埋在他的脑子里。我写的这个戏是拿蘩漪、侍萍、四凤这三个妇女的命运作对比,蘩漪和侍萍在 当时是很典型的。蘩漪是受五四时代影响的阔小姐,读过一点新的东西,又不大通。她要恋爱,要爱一个, 不愿意嫁给周朴园这样一个比她大的有权有势、专横冷酷的人,热烈地要求自由解放。侍萍代表了几千年 来受封建压迫的妇女,她没有身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丫头,性格很倔强,但命运很苦。……” 在万老介绍了剧本的时代背景和主要人物之后,我们把话题很自然地引到了课本选的那个片断,即周 朴园与鲁侍萍相见的一场戏。大家怀着极大的兴趣,提出《雷雨》研究中一直争论不休的一个问题,这就 是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伪的。对于这个问题,万老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真实的,绝 对真实的。” 他说:“周朴园也是一个人,不能认为资本家就没有人性。为了钱,故意淹死两千二百个小工,这是 他的人性。爱他所爱的人,在他生活的圈子里需要感情的温暖,这也是他的人性。”接着,万老为我们详 细地分析了周朴园的性格。他指出,周朴园基本上不是一个太胡闹的人;侍萍知书达礼,聪明伶俐,年轻 漂亮,贤慧体贴;周朴园不是诱奸她,而是对她产生了真正的爱情。一个人对初恋总是难以忘怀的,何况 侍萍还为他生过两个孩子,最后又因为被他遗弃而投河自尽。特别是他以后的婚姻并不美满,这更加深了 他对侍萍的怀念。蘩漪是很傲慢的,不听他,不吃他那一套,这从“吃药”那一场可以看出来。如果侍萍 也算是“太太”的话,蘩漪是第三个,第二个应当是一个门当户对的旧式小姐;周朴园和她结婚,两个人 很不幸福;这个人身体不大好,加上周朴园不爱她,结婚不久,大约是在周去留学的时候,就病死了。在 这种情况下,周朴园自然更加怀念他最初的恋人了。 万老特别提醒我们注意剧本中鲁侍萍在对周朴园诉述自己的不幸遭遇时用了“你们”、“你们老太太”, 而不是“你”。他说:“我老觉得侍萍被赶走,周朴园不是完全同意的。他的家教很严,父母之命、媒妁之 言不能违抗,他没有办法。新夫人是非常有钱的大官的小姐,绝对不会允许她的前头还有夫人。周朴园的 母亲为了依靠这方面的势力,非把侍萍逼走不可。” 既然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是出于真心的,那为什么侍 萍真的到来的时候他又会露出那样的面目呢?万老解释说,“他经过几十年的变化,心狠起来了。他跟警 察局长、英国买办来往,残酷地剥削和压迫工人,甚至不惜用工人的性命来填满自己的腰包。侍萍的出现, 使他一下子从对过去的怀念回到现实的利害关系中来了。‘你来干什么?’‘谁指使你来的?’这是他三十 年来在尔虞我诈的争夺中积累起来的社会经验:我这么有钱,别人怎么突然找到我的头上来。他把别人也 当成和他一样变坏了,立刻审时度势对付。这就露出了他的资本家的面目。” 与上面提出的问题相联系,我们又询问万老,侍萍在这个相见的场面里,开始时是不是也对周朴园有 点依恋之情。万老回答说:“侍萍在周家曾经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吃得好,穿得也好,又有爱情。以后 是一落千丈,过了三十年的痛苦生活。这种初恋当然是不会忘怀的。为什么侍萍在周朴园下来以后不马上 走呢?她是想看看,看看她三十年前那么爱的人怎么样了,看看现在的周朴园对她是什么态度。结果是想 象中的多情的大少爷,一下子变为现实中面目狰狞的资本家。她完全没有想到周朴园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是她的幼稚。” 在谈到这场戏的艺术技巧时,万老说:“这一段写法在外国很早就有了,亚里斯多德在《诗学》中总 结了古希腊的悲剧技巧,其中谈到写戏有‘相认’这个场面。经过几十年后如何‘相认’,这能产生动人 的效果。中国的传统剧本象《庵堂认母》也采用这种方法,但是写得不够宛转曲折,太快了,三问两问就 问出来了。要这么来,那么来,最后逼得他不得不看出是谁来了,这样才能引人入胜。相认之后,来个大 转折,叫做‘突变’、‘转机’。在这一段戏里,侍萍幻灭了,周朴园也幻灭了,由想象中的互相怀念变成 现实中的阶级对立。生命难道是钱可以换的吗?侍萍大怒,撕了支票。以后又看着周萍打鲁大海,这个周 萍也不是想象中的萍儿了,她对周萍愤怒地说:‘……凭什么打我的儿子?’整个情节一是‘相认’,二是 ‘转机’。到了打,戏就到了高潮了。以后是急转直下,侍萍和大海走了,周朴园要鲁贵、四凤也离开周 家。” 对《雷雨》的创作,万老毫无倦色地连续谈了将近三个小时,为大家解决了好多教学上的疑难。末了 他还应在座语文教师的要求,就如何进行文学教学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说:“文学修养很重要,不论搞 什么工作都要有。郭老生前跟我说起,有位翻译在对外宾口译时,居然把我当时在写《王昭君》说成我在 写《王昭先生》。这不是闹了笑话吗?”他还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教师的任务是要把学生引 进文学庙堂之门,不能用四条牛去拉,要启发兴趣,自然而然地把他们带进去。要搞一本书主义,真正好 的,能引起学生兴趣的,叫他读透。同时要叫他多看,广泛地浏览。”在谈到语言教学时,万老认为:“文 法应该讲,但不要太强调。主语、谓语、宾语容易搞错,要告诉他,教他把句子写通顺,但不要太咬文嚼 字,以免弄得无所适从。”他说:“要培养学生的语言感觉能力。光知道字、词、词组没有用,要在句和句、 段和段的关系中看哪些词用得好,哪些词用得不好。杰克•伦敦看到一个好句子就把它抄下来,挂得满屋 子都是,他就是通过整个句子整段话来学习词语的。”万老的这些精辟的见解,使大家听了很受启发。 ■远看《红楼梦》近看《雷雨》 一部纠缠着复杂的血缘关系和聚集着许多的巧合,但却透露着必然的悲剧。 影响中国现代文化的经典著作,中国话剧史上的里程碑式著作。《雷雨》是著名剧作家曹禺的开山之 作,也是他的成名之作。这部剧作在中国文学史上被称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面旗帜,并被定为中学与大 学的必修课,这就足可证明它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23 岁的曹禺就读于清华大学时创作的四幕剧《雷雨》 不仅奠定了他在中国话剧史上杰出的现实主义剧作家的地位,同时也是中国年轻的话剧艺术成熟的标志。 《雷雨》所展示的是一幕人生大悲剧,曹禺以极端的雷雨般狂飙恣肆的方式,以扣人心弦的情节、简练含 蓄的语言、各具特色的人物和极为丰富的潜台词,如刀刃一般在读者的心弦上缓缓滑过,那抖颤而出的余 音,至今未息。几十年来,《雷雨》被一代又一代人阅读,被一批又一批演员排演,时光的淘洗不曾减褪 它的华彩,它已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之作,被译成各种文字,进入世界文学之林。 《雷雨》的确是一篇难得的优秀力作。作者于全剧的构造、剧情的进行、对白的运用,的确是费了莫大 的苦心,而都很自然紧凑,没有现出十分苦心的痕迹。作者于精神病理学、精神分析学等,似乎也有相当 的造诣。以我们学医学的人看来,即使用心地要去吹毛求疵,也找不出什么破绽。在这些地方,作者在中 国作家中应该是杰出的一个。他的这篇作品受到同时代人的相当地欢迎,是可以令人首肯的。 ——郭沫 若 《雷雨》是曹禺的第一部多幕长剧,写成于 1933 年,最初在 1934 年的《文学季刊》上发表。剧本在 有限的时间和空间框架里,集中描写了周、鲁两个家庭的成员之间前后 30 年的复杂纠葛和由此形成的大 悲剧,深刻地暴露了老中国上流社会的历史罪恶。《雷雨》的出现,标志着我国话剧在创作上的迈向成熟。 ——北大教授 唐沅 《雷雨》大胆地吸取了外国优秀剧作的丰富经验,成功地推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戏剧性强、暴发力大 的剧作。结构严密紧凑,完整集中。人物少,时间短,场景集中。剧情发展入情入理,既合乎生活逻辑, 又合乎人物性格逻辑,最后高潮出现,具有不可抗拒的说服力。 ——文艺理论家 冉忆桥 ■对于神秘诱惑的憧憬——关于《雷雨》的主题 关于《雷雨》的主题,曹禺有过这样一段阐释:《雷雨》对我是个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 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的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青年时代的曹禺满怀激情,尝试用创作表达自我的人 生感悟,然而冷静的理性思考的相对缺乏又令他无法对人生困惑一一做出解答,因此《雷雨》创作更多呈 现出情绪化的倾向,感性体验的丰富完整为剧本注入了充沛的生命力。这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仍然是种" 神秘的诱惑"。 首先,这种“神秘的诱惑”源自对于无常命运的恐惧、惶惑与呼号。未出场的第九个人物——“命运” 始终是全剧的最高主宰,它轻而易举、反反复复地捉弄、摆布场上人物,它的突然而至与悄无声息触动着 每一个人的恐惧神经。隐忍退让的鲁侍萍时时警惕、步步为营,无时无刻不在恐惧的煎熬中希冀逃脱命运 的惩罚;自大蛮横的周朴园对于前半生的罪恶可能带来的灾难也同样有着深沉的焦虑,他害怕与侍萍的任 何瓜葛令他失去现有的一切,他担心命运将无情地剥夺自己已经拥有的财富与名誉……对于命运的极端恐 惧折磨着每一个强烈欲望中的灵魂,他们焦灼的心情恰似雷雨前沉闷压抑的天空。然而这种恐惧本身就是 个诱惑,恰如欣赏恐怖片时欲看又怕,越怕又越想看的情绪体验。 对于命运的恐惧固然真实地存在着,然而被残酷命运所驱使的人们却不是宿命地等待最终的审判,顽 强的生存意志与求生本能促使他们不断挣扎,因此在困境中的垂死抗争形成另一种"神秘的诱惑"——对于 生命力的张扬、礼赞与崇拜。"魔鬼"繁漪的两次人生选择最充分地燃烧着这种生命力的激情火焰。 在使人恐惧、逼人抗争的残酷现实之外,对于理想希望的追求如天使的羽翼给予人们飞向天堂的憧憬 与信念。这一层的"神秘诱惑"是摆脱沉重的轻松。 害怕命运的恐惧感,反抗命运的生存力,超越命运的理想性,《雷雨》的"神秘诱惑"包含着这三层意 义,但却远不止这些。因为我们无法对一个文本做出理性定位,即使剧作者本人也难以陈清--"而我始终 不能给它(神秘诱惑)以适当的命名,也没有能力来形容它的真相。因为它太大,太复杂"。因此如果定 义《雷雨》为单纯的命运悲剧将无法涵盖它延伸的意义范畴,而理解曹禺的创作情感--"对于神秘诱惑的 憧憬"才能贴近剧作的本真,这也正是我们解读的价值所在。 (吴叶子) ■生命开始于盛夏 一位学者将他论述《雷雨》的章节命名为“生命开始于盛夏”。这是一出像盛夏一样郁热的戏剧,所 有的人物都被这热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当驱赶热浪的雷雨挟全剧的高潮到来之时,剧中人就奔向了他们命 定的死亡与疯狂的归宿。 曹禺开始酝酿《雷雨》只有 19 岁,23 岁时他完成了这部处女作,震动剧坛。从 1935 年 8 月国内首演至 1936 年底,各剧团上演达五六百场,茅盾形容为“当年海上惊雷雨”。《雷雨》自 诞生之日起就众说纷纭:正倡导“新生活运动”的国民党当局认为它“有伤风化”,禁止演出;左翼人士 声称“雷雨”象征了淫恶丑陋的资产阶级的崩溃,是社会现实的反映……曹禺对这些“理智”的解剖刀感 到不满,他为《雷雨》写了一篇序言:“《雷雨》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我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 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我不能断定《雷雨》的推动是由于神鬼,起于命运或源于哪种明显的力 量。情感上《雷雨》所象征的对我是一种神秘的吸引,一种抓牢我心灵的魔。《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 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天地间的‘残忍’。”“富于魅惑性”的繁漪是曹禺着力最多的角色:“她 是一个最‘雷雨的’性格,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所以,我们读书看戏的时候, 最好不要纠缠在资本家周朴园是不是富有“人性”、鲁大海分量的轻重这类问题上。读剧本的另一个好处 是可以看到“序幕”和“尾声”,它们从《雷雨》首演之日起就没搬上过舞台,而它表明,对于《雷雨》“太 像戏”之不足,曹禺在戏剧结构和风格上都在自觉地弥补。序幕、尾声发生在“雷雨”故事十年之后,从 两个小孩的视角来呈现,周朴园已经将房子卖给教会医院,腊月三十,下雪,周朴园来看望已经疯掉的繁 漪和侍萍。在冬天与夏天、冷与热、雪与雨的对照中,曹禺希望为观众制造欣赏的距离,不要让戏剧在高 度紧张中戛然而止,“要流荡在人们中间还有诗样的情怀”,“导引观众的情绪入于更宽阔的沉思的海”。 ■关于周朴园 讲读《雷雨》一课,不免要涉及“周朴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旧话题。一言以蔽之不难:一个性 格十分复杂的反面人物而已。他像康大叔那样凶残,葛朗台那般贪婪,也有鲁四老爷似的道貌岸然……但 他又不与学过的文学作品中任何一个反面形象重合。特别是教材所选的第二幕“周鲁相认”一场,周朴园 对鲁侍萍那种似爱非爱的感情和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更使这个人物的“庐山真面目”云遮雾障,和时下 唱得正“火”的“纤夫的爱”大不相类。简言之,可以说这是一种叶公好龙式的“爱”。全剧的故事发生 在不到 24 小时内,背景却远在 30 年前。其间的历程在剧中断断续续地展现。为了看得更明白些,我们不 妨听听作者曹禺的介绍:“30 多年前,周朴园是个大少爷,曾到德国求过学,并不像他后来的儿子周萍那 样胡闹。而鲁侍萍当时是周家的侍女。这女孩子当时漂亮、伶俐,还读过些书。在日常的接触中,周朴园 感到鲁侍萍很懂事,能听得懂他的话,服侍得周到,于是,对鲁侍萍产生了感情。犹如《红楼梦》中贾宝 玉对晴雯、袭人那样。以后,就发生了关系,生了两个孩子。周朴园的父母也是默认了的,已成了周朴园 的偏房。后来,鲁侍萍被周家赶走,周朴园是不情愿的,但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他又是没 有办法阻止的。何况在赶走之前,周家始终未让他与侍萍见上一面。” 这类故事在旧戏《孔雀东南飞》等中也有,与巴金《家》中的高觉慧和鸣凤的爱情受挫也相类。男女 相恋,门第悬殊,父母坚拒,恶人作祟云云。酿成悲剧,其主人公往往是人们同情和赞扬的对象。但生活 或艺术真实也会推出另一类主人公,周朴园即是其一。他没有像焦仲卿随刘兰芝殉情,也没有如高觉慧愤 然出走。他活着,也没有离家,于是周家天下从此多事。作者又作如下分析:“一个人对初恋总是难以忘 怀的,何况侍萍还为他生过两个孩子,最后又因为被他遗弃而投河自尽。特别是他以后的婚姻并不美满, 这更加深了他对侍萍的怀念。繁漪是很傲慢的,不听他,不吃他那一套,这从‘吃药’那一场可以看出来。 如果侍萍也算‘太太’的话,繁漪是第三个,第二个应当是一个门当户对的旧式小姐;周朴园和她结婚, 两个人很不幸福;这个人身体不大好,加上周朴园不爱她,结婚不久,大约是在周去留学的时候,就病死 了。在这种情况下,周朴园自然就更加怀念她最初的恋人了。” 30 年来,周朴园有如叶公,把他和侍萍这一段恋情作为“龙”的形象,牢牢地“画”在他的记忆中, 也体现在他的一部分现实生活中,比如保留了侍萍“从前顶喜欢的东西”(家具等),保留了她“因为生萍 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的习惯,甚至念念不忘“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旧衬衣 以及那件旧雨衣……作者让周朴园如此念“旧”恋“旧”,是颇具苦心的,善良的读者和观众也许会因此 有所原谅他。可不,连鲁侍萍不也几乎被软化了么? 但即使痴情至此,细心的读者仍不难看出,周朴园壁上、梁上画的“龙”已面目皆非。第一幕中他教 育周萍,要他“把现在的行为完全改过来”,威严地宣称:“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 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从 这一“总纲”出发,周朴园抽筋换骨,搞了故事新编:“30 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梅家的一个年轻 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后来“正式嫁过周家”,只是“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她的儿子 记得“母亲的名讳是侍萍,母亲临死,自己替我起的名字”……这一切表明,周朴园的画“龙”,只是为 了供自己在灵魂空虚时填充,感情寂寞时咀嚼。一旦“生龙”降临,梦想成真,他决不会用这张旧船票重 登当年的客船的。 把握了这一点,认识这一段“相认”的戏就毫不困难了。从周鲁相遇到相认,周朴园发问四次:“你 ——你贵姓?”“你姓什么?”“你是谁?”“你、你、你是——”形成一波四折。精明的周朴园问得拙, 聪明的鲁侍萍答得巧,事态则越来越明朗,周朴园的语气也越来越迫切。真相大白后,周朴园的态度、语 言似乎陡变,但变而不离其宗。他首先要弄清:“你来干什么?”“谁指使你来的?”两大问题。答案是令 他放心的:这完全是邂逅相遇。于是他用 30 年的“画龙”用心良苦地暂时稳住了侍萍的情绪。周朴园毕 竟不是叶公,一旦“真龙”下凡,一逃了之;他老谋深算,伺机出击,力图将 30 年的积案了断于瞬息间。 我们不妨来研究一下他的带有“好”字的七段台词。 一曰:“那更好了。”这是在稳定住对方情绪之后,没了各种顾虑,准备“明明白白地谈一谈”了。 二曰:“那双方面都好。”这是在得知最有嫌疑的知情人鲁贵并不知情之后,封口压靠不再困难时说的。 三曰:“好!痛痛快快的!你现在要多少钱吧!”这是最能显示周朴园的阶级本质的一句,表明他要祭 起自以为无所不能的法宝,驱走“真龙”了。 四曰:“也好,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层。”随之他提出了辞退鲁贵父女的计划,显得多么果决!多么周密! 五曰:“好得很。”那是在侍萍表示大后天就离开这地方之后,他以为可以画句号了。 六曰:“好,好,好。”鲁侍萍表示既不要他偿还感情债,也不要他以金钱抵偿,周朴园最后的威胁全 部解除,对他确实再“好”没有。 七曰:“很好。”周朴园宣布:“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鲁侍萍同意:“我希望这一生不 要再见你。” 在这一过程中,周朴园到底给了鲁侍萍什么呢?也有。那就是一,让她“看一看”(但决不是“认一 认”)儿子周萍,这一点做到了。二,给了一张 5000 块钱的支票(被侍萍当面撕了)。5000 块钱值多少? 有一个参照数据,如鲁大海揭发:“你从前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故意叫江堤出险,——”“你故意淹死了两 千二百个小工,每一个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块钱!”这么一比,鲁侍萍 30 年受的苦只值这笔“收入”的 1/720! 这就是周朴园对鲁侍萍的“情”和“爱”! 至此,周朴园这个性格复杂的人物清晰地展示出来了。政治上他是工人阶级的死敌,经济上他是丧心 病狂的吸血虫,私生活上也是十足的伪君子,他叶公好龙式的“爱”便是从深层次上体现了这一点。也因 此,作者说:“周朴园这个人可以说是坏到家了,坏到连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坏人的程度。”这是一个看似 难以理解却又多么剀切的“操行评语”! ■谈谈《雷雨》中的周朴园 《雷雨》第二幕中的两个场景,集中地描写了侍萍、鲁大海和周朴园之间的矛盾冲突。作为侍萍、鲁 大海对立面的周朴园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呢?有的分析文章往往把他简单化、脸谱化,或把他说成一个单 一的资产阶级分子,这都是不符合作品的实际和作者的创作思想的。 从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周朴园是一个有魄力,有手腕,非常残忍、虚伪的家伙。他有着雄厚的资本 和巨大的企业,有着经营现代企业的经验和压榨工人的残忍手段,在这些方面他与茅盾《子夜》中的吴荪 甫相似。他跟一切剥削阶级一样,是靠血腥剥削起家的:他残忍、暴戾、不择手段地榨取工人;他阴险狡 猾,血腥地镇压工人。他极端虚伪。这不仅表现在他在未见侍萍时的“怀念”和在见到侍萍时又害怕、发 怒的自相矛盾的态度方面,而且表现在他荒唐、放荡,引诱使女,霸占比他小二十来岁的蘩漪,却还要把 自己装扮成一个“仁厚”、“正直”的“社会上的好人物”方面。周朴园是一个十足的阴险毒辣、“满口仁 义道德,满肚男盗女娼”的剥削阶级人物。 文 学作品,如果不去描写一定的阶级性,是谈不上真实地反映人的阶级本质的。同样,我们在分析人物 形象的时候,如果只是着眼于某一形象的阶级属性,有意无意地忽略他作为一定阶级的人的性格的丰富性, 那也是反科学的。周朴园作为一个有生命力的艺术形象,并不是社会上某一阶级本质的抽象概括,而是现 实中某阶级中有血有肉,有着复杂思想的人物。他有憎也有爱,有悲也有喜。他爱他的儿子,很想和小儿 子亲近,可周冲与他根本无话可说,对他毫无感情。这就使他感到非常寂寞,甚至幻灭;他怀念一个被自 己玩弄而又被抛弃的丫头侍萍,称她为“前妻”,记得她每年的生日。他保留着侍萍从前喜欢的家具,甚 至连侍萍总爱关窗户的习惯也都保留着。他也曾“派人到无锡打听过侍萍的下落”,“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 应该说,他的这些行动并不完全是“自作多情”的矫情。我认为多少反映了人物的真实情感,也并不完全 是“以此来自欺欺人”的假象,倒是在很大程度上带有一种对自己“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而进行自责 的情绪。如果说他的这种怀念之情是故意装出来的,那未免有点冤枉了。 我们认为周朴园是会怀念侍萍的。侍萍年轻时聪慧美丽,性格温驯、善良,也很能干,他确曾“爱” 过她;况且他自和侍萍分别后,结过两次婚,第一次是个阔家小姐,抑郁而死。第二次就是繁漪。两次婚 姻都不如意。他也花天酒地放荡过,但是从来也没有尝到过什么是幸福。回忆起来还是和侍萍相处的日子, 在他罪恶生涯中多少给他留下些美好的记忆。在这种情况下,他对侍萍的怀念便成为他经常咀嚼的一种情 感了。有的同志用他三十年后重见侍萍时的冷漠、惶恐、羞怒态度,否定他过去对侍萍怀念的真实性,这 是把人物思想感情简单化的结果。但话又说回来,他毕竟还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剥削阶级分子。因此,当活 着的侍萍一旦站在他面前时,他首先考虑的是将会破坏他现在家庭的“圆满”和“平静”,将使自己的名 誉、地位受到威胁。他对侍萍的无情态度,正是作者成功的现实主义的表现。但即使是在这个时候,他对 侍萍也并不是毫无情义的。他先是准备给侍萍一笔钱养老;这一行动被侍萍义正辞严地否定后,他又主动 地签好“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给侍萍;当支票也被侍萍“固执地”撕掉以后,他还是预备背地里给侍萍 邮寄“两万块钱”。他的这些行动虽然也“暴露了他金钱万能”、妄图以金钱“息事宁人”的卑鄙灵魂,但 其间又何尝没有“弥补”一下他过去的“罪过”的因素在内呢?最后,当侍萍又一次出现在周家时,周朴 园果断地要萍儿承认她是生母,他也无法考虑这将给自己声誉地位带来如何的影响了。这些,都显示出了 这一形象的丰富性和真实性。 周朴园的思想感情是复杂的。我们既不能因他见到侍萍后的惶恐暴怒,而否定他对侍萍怀念的某种真 实性和特殊的赎罪心理,当然也不能因他以往对侍萍的怀念而否定他与侍萍见面时的自私、冷酷。他的思 想行动的变化,正是他“这一个”人物的思想性格在彼时彼地和在此时此地的特殊表现。 浓厚的封建性是周朴园形象的突出的本质性的特点,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是“一个万恶的封建势力 代表人物”。周朴园虽然不象巴金《家》里的高太爷那样顽固、保守,但却有着封建宗法制度下的传统思 想和传统道德。在他身上几乎嗅不到什么资产阶级“文明”气息,甚至连他的生活习惯也都保留着一种遗 老的臭味。他要建立一个“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其实不过是一个专横、冷酷的封建王国。在家庭 生活中,他就是一个专制暴君,“他的意见就是法律”,任何人都不得违反。他与蘩漪的冲突反映着资产阶 级对婚姻、家庭的民主要求与封建势力禁锢的斗争;他与周冲的矛盾也同样反映着向往资产阶级上升时期 所标榜的“自由平等、博爱”思想与封建专制的冲突;他残酷剥削、镇压工人,毫无资产阶级“文明”可 言,他的“兴家立业”史,就带着野蛮的封建盘剥的血腥味。 总而言之,曹禺的杰出之处,不仅在于他揭露了资产阶级的罪恶,而且还在于他揭露了中国的资产阶 级具有浓厚的封建性,揭露了一个具有浓厚封建性的资产阶级的罪恶,这正是《雷雨》写得深刻的地方。 ■谈《雷雨》第二幕中周朴园的形象 曹禺的多幕话剧《雷雨》写于 1933 年,1934 年发表在《文学季刊》上。它是中国“五四”以来的优 秀剧目之一。剧本以周、鲁两家三十年间的错综复杂的矛盾,组成扣人心弦的戏剧冲突,深刻地揭露了资 产阶级的罪恶和他们庸俗卑劣的精神面貌,引导观众和读者去思考造成这悲剧的社会原因。第二幕是全剧 的重点场次,着重描写了周朴园和梅侍萍(鲁妈)分离三十年重逢时的思想性格冲突,其中还交错着周萍 和蘩漪、四凤之间的爱情纠葛,以及周朴园和鲁大海之间的阶级矛盾。这一幕不仅展现了剧中几个主要人 物的思想性格特征,特别集中地塑造了具有浓厚封建色彩的反动资本家周朴园的形象,从而深刻地揭露了 他凶横、虚伪和腐朽的反动本质。 在第一幕中,周朴园和儿子周萍谈话,说所以要把南方的家具带到北方、按照三十年前的老样子排着, 夏天也总是关上屋子的窗户,都是为了纪念侍萍。他给大儿子起名叫萍,也是为了纪念侍萍。周朴园以此 来教育儿子,给人的印象是他是个念旧情重道义的人。在第二幕中,周朴园还未认出鲁妈就是当年的侍萍 时,他向鲁妈打听侍萍的坟墓在哪儿,想去修一修坟。这不能不使人感到,他对于死去的侍萍有十分深切 的怀念。这种怀念之情保持了三十年之久。应当怎样认识周朴园的这种感情呢? 周朴园对于侍萍的种种怀念,不能说绝无真情实感,但更准确地说是内疚之心,是一种赎罪的心情在 支配着他。他不能无视严峻的事实,即他用爱情引诱欺骗了侍萍之后,又抛弃了她,逼得她走投无路而投 河身亡。往事的回忆鞭打着他的心灵。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想借此巧妙地掩盖他不光彩的过去, 维护他在家庭中的威严,显示周家是个体面的家庭,抬高他在社会上的地位。这些才是周朴园三十年来一 直纪念侍萍的真正原因。 在第二幕中,鲁妈告诉他侍萍还活着,并且就在此地,不过已经嫁给了一个下等人。鲁妈问他“想见 一见她么?”他连忙说:“不、不。”他不愿见,也害怕见怀念了三十年之久的侍萍。侍萍还活着,这一严 酷的事实,将他内心的本质显露了出来,从而把三十年前的他和今天的他统一了起来。三十年前,是他这 位周家大少爷为了娶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做妻子,逼着侍萍冒着大雪,带着刚生下三天,病得很重的第 二个孩子离开周家。三十年后,周家大少爷已经是社会上有名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而侍萍已经是 嫁给了下等人的妇女。如果相见、相认,会给周朴园带来比三十年前更不好的影响,会大大损害他的名望 和身份。因此,他连连说:“不、不。”此刻,对于侍萍的怀念之情,已经被保持地位、身份的阶级意识所 替代了。 特别是当他知道面前的鲁妈就是当年的侍萍时,他的这种维护个人身份、地位和尊严的阶级意识表现 得更为强烈。他说: (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谁指使你来的? (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这一连串的质问,是他本能的阶级意识的流露,是他内心紧张、恐惧的表现。他以为鲁妈是受人指使, 千方百计地寻找他,是想以过去的关系讹诈他才来的。他是以剥削阶级的庸俗卑劣的心理来看待鲁妈出现 在他面前的。为了维护他的尊严和地位,他立刻质问鲁妈:“好!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并立 即辞退了鲁贵和四凤,提出“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的条件。这是他害怕事态扩大,威胁到 他的个人利益,妄图掩盖以往事实的真相。这和他开始时的托物寄情、怀念故人的感情相对照,似乎判若 两人。但这种相矛盾、相对立的感情都是周朴园的真情的流露,不过它们是在不同时间、地点和场合的流 露罢了。它们在维护周朴园的阶级地位、身份等问题上统一在一起了。不难看出,怀念侍萍是为树立他的 威严,提高他的地位,绝情寡义也是出于同一目的。这是资产阶级极端自私自利的阶级性的表现。 周朴园给鲁妈一张五千元的支票(被鲁妈撕了),还想汇一笔钱给鲁妈。这自然不能用怀念之情来解释。 他自己都明白地说,这样做是为了“赎罪”。三十年前,周朴园把侍萍赶出门去,使她遭受了三十年的悲 苦,可以说是毁灭了她的青春和前途。如果周朴园认识到这是他的罪过,总算还有一点人性。但是,正如 鲁妈所说:“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拿钱算得清的”。金钱不能赎罪。但在周朴园看来,金钱不仅可以给他带 来地位、身份和享受,而且可以赎买罪恶,以求得心灵的安宁。这正是资产阶级的腐朽、丑恶灵魂的表现。 在第二幕中,还穿插了蘩漪和周萍的一场戏,也起到了从另一个侧面来刻画周朴园形象的作用。周萍认为 周家、至少他们这一房是体面的家庭。蘩漪则揭露了这体面家庭的罪恶。她说:周家的几辈人都是“偷偷 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祸移在别人身上”,而表面上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会上的好人物”。她说 周朴园是第一个伪君子。蘩漪又以自身的经历,控诉了周朴园的罪行。她被骗到周家之后,周朴园对她凶 横专制,扼杀了她的青春,窒息了她的热情,使她在枯井似的家庭中,呼吸不到一点人的气息。正是周朴 园的封建家长式的统治,造成了蘩漪和周萍之间罪恶的乱伦关系。 这一幕在鲁大海和周朴园的冲突中,通过鲁大海的口揭露了周朴园政治上的反动本质。他在包修江桥 时故意让江堤出险,淹死二千二百个小工,他从每个被淹死的工人身上扣了三百元钱。他让警察开枪镇压 罢工工人,打死了三十个工人。他又利用分化和收买部分罢工工人代表的手段,破坏了这次大罢工。周朴 园的每一个铜钱上,都沾着工人阶级的鲜血。 还应当指出,剧本第二幕不仅较为集中地刻画了周朴园的形象,让观众和读者充分认识他的资产阶级 的凶横、虚伪以及他的庸俗卑劣的精神面貌,他的封建家长式的专制。而且对于其他人物形象的刻画也是 成功的,如鲁妈经过痛苦磨砺而养成的劳动人民的不畏权势,以及还不可能摆脱宿命论思想的性格;蘩漪 的孤独任性而脆弱的性格;周萍的苍白而卑弱的性格;以及四凤的单纯善良而又热情的性格。这些鲜明、 生动的性格特征,都是在矛盾冲突中展现出来的。 这一幕的戏剧冲突错综复杂但又脉络清晰,情节紧张而又自然合理。人物的对话具有鲜明独特的个性, 又充满了动作性。《雷雨》的第二幕对于表达全剧的主题思想,揭示造成这场家庭悲剧的根源是起着重要 的作用的。 ■怎样理解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 曹禺先生的《雷雨》第二幕被选为中学课文已有几十年了,理解这段戏的最大难点在于怎样看待周朴 园对鲁侍萍的“怀念”。长期以来,由于“左”的影响,人们习惯于用概念去硬套人物形象,给人物形象 硬贴上标签,而无视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这种现象体现在对周朴园的分析上则表现为:不敢承认 周朴园对侍萍怀念的真实性,认为一旦承认了这里的真实性,那么周朴园就不再具有资本家的本性了,整 个作品就够不上现实主义优秀作品了。如今,这种概念化的分析应抛弃了。 长期以来,人们把周朴园怀念鲁侍萍的种种表现视为虚情假意。这不是实事求是的分析。当年周朴园 作为周公馆的贵少爷,是受过他那个阶级的正统教育的,却与佣人私通几年,且生了两个孩子,成为当时 无锡“一件很出名的事情”。这在周公馆式的家庭中虽是屡见不鲜的,但在封建资产阶级的贵族名望来看, 毕竟是“败坏门风”的不光彩“不规矩”的丑事,是不愿张扬的。周朴园又何以要用虚情假意来展示他的 “丑事”呢?如果说周朴园是想标榜自己“有道德”,那么他为何不摆出对“明媒正娶”的“正夫人”(那 个“有钱有门第的小姐”)的“怀念”呢?显然“虚情假意说”不合逻辑。 应当说,周朴园不可能一生下来就具有资本家的一切本性,三十多年前,他还只不过是二十出头的青 年,还不能排除他也有对爱情的向往和追求。他看上鲁侍萍,是因为鲁侍萍不但漂亮,而且“很贤慧,也 很规矩”,鲁侍萍当时也确实全身心地付出,使周朴园饱尝了爱的甜蜜。而周朴园与后来的两个太太的结 合,一个是建立在“有钱有门第”的基础上,一个是建立在年轻美貌上,没有一点感情基础,她们对周朴 园也毫无情感可言,周朴园因此而深感不如意,这不能不加深他对当年与侍萍相处那段生活的怀念和追忆。 所以他便用封建家长作风强行保留当年风貌,他可以从中重温旧梦,以弥补现在家庭生活上的寂寞与空虚。 那么,又怎样理解三十几年后当鲁侍萍再次出现在周家时,周朴园认出鲁侍萍后的一系列言行呢?这一系 列言行的确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他的冷酷无情,但不能以此来证明他过去的怀念是虚情假意的。他后来的言 行说明他过去的怀念具有其特殊性,即周朴园脑子里所真正怀念的是那段情意缠绵的浪漫史,其中的鲁侍 萍已具有很大的虚幻色彩了。向往幸福乃人之天性,我想周朴园也不应当例外。人一旦在现实中得不到所 向往的东西,过去美好的经历就更容易清晰地重现于脑子里,并且吸引人去起劲地不断追忆它,年岁越久 越强烈,在追忆中还会不自觉地丰富加工它,使之越来越美好。这时,那本来是真实美好的过去,便会逐 渐神圣化,虚幻化了。周朴园这三十多年由于婚姻的不幸,使鲁侍萍在其心目中逐渐成为了极美的虚象。 眼前这又穷又老的女人,又是他讨厌的佣人鲁贵的老婆,怎能与他心目中带虚幻色彩的年轻貌美的鲁侍萍 划等号!眼前的鲁侍萍不但与他的情欲追求相去万里,而且彻底打碎了他多年的美好幻影,所以,周朴园 便彻底地否定了眼前真实的鲁侍萍。 既然周朴园对鲁侍萍的怀念不是虚情假意,那么能不能说周朴园是一个敢于背叛封建传统道德,具有 忠贞爱情的善良者呢?这是根本不能的。周朴园的一切表现只能说明他是一个极为自私、贪婪、冷酷和残 忍的资本家。《雷雨》塑造人物最深刻最成功之处就在于通过人物丰富而复杂的性格冲突,有力地凸现人 物的本质特征。周朴园作为人,他也有其个人的爱情向往和追求,而且得到了,他很满意;但当这种所得 影响到他获得更多的钱财权势时,他便凶残地置爱情于不顾,置道德人性于不顾,悍然将给他刚生第二个 儿子才三天的情人,于大年三十晚上大雪天赶出了家门,而“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一旦这“有 钱有门第”的小姐到手,他自私贪婪的欲望又驱使他反回来追求个人的情爱了。但那段温馨的爱情已不复 存在,他又没能在新的女性那里再获得这种温馨,所以他只能在记忆中去寻找,靠这种怀念来填补其什么 好事都想得到的欲壑。这种怀念的实质是一种极端自私和贪婪。为了私欲,他没有任何道德良心仁慈可言, 所以,三十多年后,又穷又老的鲁侍萍已根本不能满足他自私贪婪的情欲追求标准时,他就又用赶走的方 法来再次冷酷残忍地对待曾经爱过他,给过他无限温馨的情人。作者这样处理,不但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性, 更增强了作品的深刻性,使人们更清晰地洞悉封建式资本家唯利是图的灭绝人性的丑恶本质。 ■关于鲁侍萍 《雷雨》中,鲁侍萍的行为多次出现前后悖谬。如邂逅周朴园时她欲去还留,对自己的身份始隐终露; 在周萍面前两度“失言”,母子关系险遭败露。要理解这些现象就必须探入鲁侍萍的心灵深处,把握她性 格中的悖谬机理,从而更好地领悟这一性格的丰富内涵。 让我们从母爱谈起。鲁侍萍最强烈的角色意识是母亲意识,长期以来大海和四凤分享着这份母爱。但 是当萍儿不再是梦幻和回忆,而是活生生出现在现实生活中时,她为长子封存了 30 年的母爱就再也无法 遏制。为了看一眼周萍她甚至甘受双重屈辱:向寡情的周朴园求情和以“鲁妈”的身份见儿子。结果悖论 出现了;为了保护大海救拔四凤,她必须毫不迟疑地远徙他乡,这是母爱的命令,但是这样做意味着与萍 儿永诀,从而又伤害母爱。那险露真相的“我是你的——你打的这个人的妈”完全暴露了这不幸女人心中 的母爱之战。这是场难解难分的感情角斗,是两败俱伤的灵魂厮杀,是母爱的鲜血淋漓的火併,它留给鲁 侍萍的必然是五内俱焚的巨痛和绝望。当然,战斗并不势均力敌,“鲁妈”只能放弃当少爷的萍儿。然而, 她怎么也弄不明白,“你”和“你打的这个人”为什么水火不容?他们的母亲是否只能爱一个? 如果说第一个悖论是鲁侍萍不能公开的母爱悖论,那么第二个悖论当是她不敢相信的情爱悖论。鲁侍 萍对周朴园的仇恨植根于 30 年前的被弃之夜,经过随后苦撑苦熬岁月的日夜灌溉培育,现已长成亭亭大 树。鲁侍萍也不怀疑自己是恨周朴园的。但是她几番犹豫终究还是公开了身份,而听到周朴园为旧恶作忏 悔,对旧情作表白后竟然低头叹气,说“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话请你也不必说了”。又是一 语泄露天机,鲁侍萍分明记起了“未上年纪”之时。退一步说,这是狡猾的周朴园诱使鲁侍萍上了当。那 么,惨遭 30 年痛苦生活磨砺后鲁侍萍会再度被骗也必须在她的意识深层寻找原因。合乎逻辑的解释是, 被弃的鲁侍萍物质、精神生活极端贫困,为孩子两次嫁人皆“不如意”,这些都被她拿作砝码加重对周朴 园的仇恨;但是体味现实的痛苦需要一个非现实的参照系,可怜的侍萍只能参照被弃前的生活。这并非无 理,因为那是她一生中唯一在感情上得到满足的生活,而善良和纯情毕竟不是少女的过错。只是侍萍因此 再也无法彻底否定过去的恋情。原为培植仇恨的行动结果同时衍化出成比例的怀旧情结。未“上年纪”的 时光不露声色地盘距在心房,蛀蚀了仇恨的参天大树。 母爱和情爱两个悖论在鲁侍萍强烈的爱憎中注入了逆向回流,叫她恨不彻底爱不由衷,结果出现了第 三个悖论:复仇的悖论。一方面是人性的要求,爱我所爱恨我所恨;一方面是外力的扭曲,爱不能爱恨不 能恨。使鲁侍萍真正呈现了双重人格。当她有机会为遭受的侮辱和损害复仇时,发现站在对面的恰恰是长 久思念的儿子和难以忘怀的往昔。这些已被社会夺去的东西仍为她珍视。对她来说,反抗既是自我需要又 意味着自我否定,终于囿于两难而痛彻心肺;根源就在她未能同不属于她的周家生活、周家少爷在感情上 彻底决裂。 ■关于蘩漪 闲来无事,又翻起了《雷雨》。著名剧作家曹禺先生在剧中,为我们塑造了八位翊翊如生的人物,特 别是蘩漪写得更为出色。她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少有的、极富个性特征的文学形象之一,也成为大家讨 论和研究的焦点,人们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面,不同的接受角度去探讨、去挖掘,有说不完的话题。 对于蘩漪这一悲剧形象及其典型意义的认识上,一直就存在分歧。其主要观点不外乎(一)蘩漪是一个资 产阶级女性。(二)蘩漪是一个旧式女人。这两种观点都仅仅注意到了其性格的一个侧面,忽视了对蘩漪 本身性格矛盾的进一步探讨。这对认识蘩漪这一悲剧形象有很大影响。 如果对蘩漪所处的时代、自身教养、家庭属性等进行分析,我们就不难看出蘩漪有资产阶级女性和旧 式女人两方面的因素。对蘩漪性格上的两重性,曹禺先生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曾说:“蘩漪是五四以后解 放的资产阶级女性。”在蘩漪的舞台指示中他又说:“她是一个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 慧。”而在新版《雷雨》中他综合了以上两种说法:“她是一个爱过一点新的教育的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 她的明慧。”显然,在蘩漪这个追求个性解放的资产阶级女性身上还带有非常浓厚的封建色彩。 蘩漪出生在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末年,又经历了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三个时期都在她的身上打 上了自己的印钤。蘩漪具有旧式女人的“文弱”、“明慧”,以及在仆人面前那种旧式大家主妇的风范和对 侍萍、四凤深重的阶级偏见。(旧式女人的表现)另外,她上过私塾,又“受过一点新的教育”,这不仅使 她具有了较高的文化水平,丰富了她的感情,开阔了她的精神世界,更重要的是使她具有了较易接受新事 物、新思想的条件,所以当资产阶级革命的浪潮掀起以后,受到资产阶级个性解放思想的影响,使她不能 安于“三从四德”所规定的命运,她要挣脱封建礼教的束缚,改变身为“工具”的命运,力图作为一个“人” 而“真真活着”。她不顾封建礼法高呼:“我的心,我这个人还是我的。”这完全是一个资产阶级女性追求 人格独立、个性解放的重要表现。 蘩漪生活了十八年的周家的阶级属性对她的性格亦有很大影响。周家是一个典型的封建性的资产阶级 家庭,有明显的封闭性和凝固性。周朴园作为封建式的家长,他的生活、思想、道德观念和家庭观念,无 不带有非常浓厚的封建色彩,他的家庭有着封闭的旧家庭的显著特点,他在家中是“天然尊长”,有着不 可动摇的地位,他扼制一切有生气的东西。在这个家里,受害最深的是蘩漪。周家对蘩漪来说,无异于一 个不透气的“铁屋子”。这对她的个性解放是一个极大的限制。同时也使她的反抗形式明显地有别于西方 资产阶级女性。西方资产阶级女性虽然也没有政治地位,但是在个人生活上却有一定的自由,而蘩漪却没 有任何社交的自由,她完全是周朴园的附属品。虽然在物质上她应有尽有,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资 产阶级太太的生活,但在精神上却贫困如洗。周朴园的凶横以及蘩漪自身的地位,都使她再也难跨出周家 大门一步。这使得她只能把自己的追求局限在家庭以朵,不得不把眼光投向她不该爱的周萍,使她一步步 走向悲剧的结局。 如果说周家生活封闭性割断了蘩漪同外面世界的联系,那么它的凝固性与日俱增是无情地消磨和窒息 蘩漪心中的生命气息。周家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死沉沉的,内心要求极为强烈的蘩漪生活在这样的家庭 里,磨掉了她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使她只好“安安静静地等死”。但是,周萍从乡下来到周家,这种凝固 性被打破了,给蘩漪的生活带来了希望。可周萍这棵弱不禁风的小草同周朴园这样的实力人物是无法匹敌 的,所以这种凝固性的中断对蘩漪来说是带来了更大、更沉重的痛苦,它彻底毁灭了她心中重又萌发的生 的渴望。 周家作为一个束缚人、压迫人的笼子,是蘩漪反抗的对象,但长期的大家庭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极为 深刻的烙印,使她的反抗带有被扭曲的痕迹。蘩漪具有强烈的反抗精神,但她却不是一个有开创性的能力 和思想的人。蘩漪的反抗性,主要表现在对周朴园的反叛上。这贯穿在她的许多言行中,而且越来越尖锐, 越来越激烈,最后终于完全撕碎了周朴园的“尊严”,彻底破坏了周家的“秩序”,显示出刀子“雷雨”般 的性格。蘩漪自从被骗到周家以后,便无爱无望地被禁锢在监狱似的周公馆,过着违背自己本性的生活。 他们之间格格不入的思想、性格、道德观念和那种不真实的生活,使蘩漪处在被压抑、被摧残的地位,但 是,蘩漪“有火炽的热情,一颗强悍的心,她了于冲破一切的桎梏。” 在《雷雨》整部剧中,蘩漪和周朴园的正面冲突就有四处。第一次冲突是周朴园逼蘩漪喝药。这次蘩 漪的反抗性是表现出来了,但这属于消极抵御。这可以从她的语言中看出来。如:“我不愿意喝这苦东西”, “我不想喝”,“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她最后还是屈从了,带着极大的愤怒把药喝了。虽然这主要不是 为了周朴园。第二次冲突是周朴园催蘩漪去看病。这次蘩漪却是以挑战者的姿态出现的。周朴园曾经两次 派仆人催蘩漪去看病,蘩漪都没有去,周朴园只能自己亲自去催,企图以家长的威严逼她看病,但他没有 想到,蘩漪并没有被他吓住,她仍没有去看病,而是径自回楼上去了。这次冲突中蘩漪的态度有所改变, 但优势仍在周朴园一方。因为最后他还是让周萍陪着柯大夫上楼替她看了病。第三次冲突是蘩漪雨夜从鲁 家归来遇到周朴园。这次蘩漪的反抗性更表现得淋漓尽致。她对周朴园的每一落千丈次问话的回答,都使 周朴园感到惊愕骇异最后又只能摆出家长的架势命令蘩漪到楼上去,但他得到的回答却是:“(轻蔑)我不 愿意,告诉你,我不愿意。”这可以看出优势转到了蘩漪一方。第四次冲突是在剧尾。这次蘩漪更以一个 审判者的姿态,将周朴园叫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撕毁了他庄严的外衣,肃医治了他的道德面具,让周公 馆见不得人的黑暗暴露无遗。而周朴园此时完全处于消极的被动地位。每次冲突之后,都使她们的关系发 生变化。蘩漪对周朴园的反抗,也由消极到积极,越来越不可遏制。 虽然蘩漪对周朴园的反抗,带有个性解放思想跟封建专制斗争的性质,具有较积极的社会意义,可是 蘩漪性格中的封建性,使她的反抗不能不带有旧式女人的痕迹,具有软弱无力的特点。她对周朴园的禁锢 和摧残感到痛苦,使出一切力量进行反抗,却从没想到要与周朴园彻底绝裂,到周家以外去呼吸更为自由 的社会空气;她虽竭力反抗,但她并没有正确地估计一下自己与对手之间悬殊的力量对比。对她的反抗前 途也没有什么更为考虑。所以在传统思想的重压下,她没有也不可能通过个人的力量去挣脱周朴园的控制, 这使她的反抗带有某些苍白的病态。 蘩漪不仅具有强烈的反抗精神,而且还有个性解放的要求,但她却不知如何获得个性解放。蘩漪在周 家过的是蜇居似的生活,没有地位,没有自由,什么都要听周朴园的摆布,这使她“渐渐磨成了石头样的 死人”。但这并没有把她内心的渴望完全浇灭。因此,当五四风暴席卷全国,反对旧礼教,个性解放的呼 声象春风般吹进周公馆时,蘩漪便从一个“石头人”的冬眠中苏醒了。她从中吧取了思想营养和精神力量, 使她的生活出现了重大的转折,从冷漠地“等死”转而为对“真真活着”的追求。 然而,蘩漪以往的教养和所受的“一点新的教育”都不能使她对如何才是“真真活着”作出正确而深 刻的回答。她所渴望和追求的“真真活着”的内容,只是在个性解放思想的鼓舞下,要求摆脱封建桎梏, 按着合乎她的本性的发展,以一个独立的人的资格,去追求和享受一落千丈种有爱情的生活。 蘩漪的这种渴望与追求是完全合理的,但却没有得到正常发展。她不知道也不可能去争取得到真起码 的爱情幸福和人格独立,而是陷入了盲目的荒唐的“爱”之中,把同周萍的暧昧生活作为最大的满足。 周萍并不是蘩漪理想的爱人,那么她为什么会爱上周萍呢?“这只好问她的命运,为什么会落在周朴园的 家庭中。”(《雷雨》序)“只有在这样畸型的家庭,才能产生这样畸形的乱伦关系,而归根到底它又是那个 畸形社会的产物。”(田本相《曹禺剧作论》) 蘩漪的生活空间和活动范围仅是周公馆这有限的范围内。她所看到的男人,除凶横的周朴园之外,就 是鲁贵一类的奴才,这些人都不能点燃她心中的爱情之火。她便只好把眼光投向的周萍身上。 周萍从乡下来到周公馆,给蘩漪的与世隔绝的、窒闷的生活带了“新鲜”与“诱惑”,也激起了她心 中爱情的浪花。特别是周萍对她十几年来的处境和命运的同情,使蘩漪把他视为可以倾吐心声的知已。在 这种情况下,周萍冒天下之大不韪,说他爱她。他在一时冲动下的举动在蘩漪看来则向旧礼教的挑战,是 勇敢的行为,所以蘩漪不顾一切地把自己的真情、性命、名誉都交到了周萍手上。 自从同周萍在一起,蘩漪才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从此,她能够向一个自己所爱的人倾诉自己的抑郁 和痛苦,表达自己的欢乐与幸福。尽管她与周萍的爱情生活是在一种极不舒畅的环境中,不能充分享受他 们应有的爱情生活,然而她满足了。可是就连这样的生活她也不能拥有,周萍要离开她,摆脱她。这对蘩 漪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没有周萍,就意味着回到令人窒息的生活中去,所以她不愿意失去已经得到的真实 生活,她要把周萍从四凤手中夺回来,使刀子留在自己身边。在她认为还有一线希望时,她绝不放弃自己 的努力。为此她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可以违心地把自己置于极端屈辱的地位,要求周萍把也带走,甚至日 后可以叫四凤一起来住。只有当她意识到周萍已经铁了心,决意抛弃她时,她才进行了疯狂的报复。 蘩漪最初和周萍的交锋中,她是处在主动地位的,她声色俱厉,每一句话都是进攻性的,带有威胁和震慑 的作用。如:“我怕你是胆小吧?”,“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而在喝药事件中,蘩漪之所以屈辱地 把药喝了,是因为她认为周萍还是爱她的,不愿意让他苦恼,让他难堪。 而在第二次交锋中,蘩漪是在哀求、挽留,希望周萍不要“看见了新的世界里,就一个人跑。”可是 当蘩漪认清周萍原来是周朴园的化身,有着和周朴园一样的伪善、冷酷、自私,她感到自己的真情受到了 蹂躏,人格受到了损伤,于是发出沉痛的叫喊:“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人的欺侮。”这显示出蘩 漪心灵深处的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 这次交锋之后,蘩漪那强烈的自信和希望开始消失,进攻的力量也已减退。但她为了重拾起破碎的梦, 把自己从绝望中拯救出来。到最后一幕,她只剩下近乎绝望的乞求,是蘩漪从来没有过的,表现了她内心 的极大痛苦。她的许多话都是忍受着屈辱,违拗着自己的天性说出来的: 萍,好了。这一次我求你,最后一次求你。我从来不肯对人这样低声下气说话,现在我求你可怜可怜 我,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 不,不,你带我走,——带我离开这儿,(不顾一切地)日后,甚至于你要把四凤接来——一块住, 我都可以,只要,只要(热烈地)只要你不离开我。 这都表明了一个绝望的女人的最后的、无力的挣扎,也显示出蘩漪性格中旧式女人的怯弱,色厉内荏 的一面。但是,蘩漪毕竟是个乖戾的女人,当她得不到时,她便要彻底毁灭它。当她认为一切都无可挽回 时,报复的时刻便到来了。到最后一幕,她承认了同周萍的关系,迫使周朴园认下了侍萍,使周家复杂的 血缘关系一下子真相大白,使得周萍再一次陷入乱伦,在痛苦和毁恨中自杀身亡。蘩漪也在爱与恨都燃尽 之后,走到了她的末路,完成了她的悲剧。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由于蘩漪兼有旧式女人和资产阶级女性两方面的因素,她所追求的个性解放、爱 情自由,却要通过与家人私奔的传统方式来达到;尽管她很大胆,勇敢地追求爱情自由,却想也没想过要 与骗她十八年,自己并不爱的周朴园表明决绝的意志;她虽然把爱情视为生命的全部内容和生活最高理想。 但是,哪怕以“闹鬼”的方式存在,她也可以在周公馆屈辱地生活,这说明她虽然受过一点新的教育,但 在她身上仍带有浓厚的封建色彩。这使她无法摆脱家庭、社会的束缚,无法获得真起码的个性解放。 蘩漪在旧制度,旧家庭里是被凌辱、被摧残、被遗弃的受害者,她的悲剧命运是值得同情的。但在她的思 想性格中,杂合着积极的和变态的因素,她是封建资产阶级家庭和黑暗社会造成的悲剧人物,因而具有较 深刻的典型意义。可以说她的不幸命运暴露了封建资产阶级家庭和当时社会的黑暗和罪恶,她的叛逆和挣 扎则是对封建专制统治的有力冲击。同时也说明在利已主义的发条上产生的反抗力量毕竟是软弱的,不能 持久的,通过追求个性自由产生的爱情,她并不是美丽的,所以她不可能使自己获得真正的幸福,她的悲 剧亦是必然的。 ■评《雷雨》中的繁漪 曹禺的四幕悲剧《雷雨》一直享有盛誉,是一部可以"放在巴黎最漂亮的舞台上演出的近代剧",无论 过去和现在,都以其惊人的艺术生命力活跃在中国舞台上。 周繁漪是其中最具特色和最为鲜明的人物形象。这个从走廊上静静走来的女人,阴鸷而沉郁,穿着一 身镶灰花边的旗袍,如同一朵黑色的玫瑰在满园的暮色里散发忧郁的芬芳。她的眼睛大而灰暗,沉静地灼 烧"一个年轻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偶尔也会露出依稀的微笑:"红晕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她的脸上"。 她被沉重地压抑束缚着。繁漪和她的丈夫周朴园仅仅维持名誉上的关系。周朴园家庭至上的观念和专制主 义的精神时刻折磨着她,她在空虚和痛苦中煎熬了十八年,他侵蚀着她的心灵,磨钝她的感观,但繁漪的 坚韧、执拗,追求个性自由与解放的思想并未消隐沉沦,而当它们与家庭专制主义近距离地碰撞时,就不 可避免地产生矛盾和冲突。起初,长时间的压抑无法散开她心头的纠结,于是她忍耐地顺从着。但她有追 求爱与被爱的权力,她要自由! 当生活的大门给她打开一丝混沌的希望后又毫不迟疑地关闭,光明转瞬即逝,她再次感到憧憧的黑影 吞设了她。不,扼住命运的咽喉,她决不放弃!她是果敢而坚定的白芷。当周萍向她表示自己的悔恨,请 求原谅的时候,她坚决地说:"我不后悔,我向来做事没有后悔过"。 她是软弱的葶苈。当周萍与她决裂的时候,繁漪竟委曲求全地说:"萍,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我从 来不肯对人低声下气讲话,现在请你可怜我。 软弱的第一自我与强悍的第二自我长时间地冲突。(雅各森布语)繁漪因为爱而坚强,又因为爱而软 弱,因为爱而痛苦,又因为爱而挣扎。 繁漪你是错的。周萍理想中的妻子是四凤,具有良好的传统美德,天真善良,洋益着青春的活力,并 且是服从的,拯救他脆弱的灵魂。而不是具有独立反抗意识的你。 繁漪你又是对的。你勇敢地追求自由与幸福,敢于呼吸自由的空气,舒展自己的灵魂,释放最真的你。 现实让一切变得渺远而感伤,爱已不复存在。周萍近乎忍心的决绝将理想的晶球一次又一次地击碎。洁白 的希望变成哽咽的绝望。 繁漪——死了。"整个面庞是无表情的,只有她的眼睛燃烧着心内疯狂的火,然而也是冷酷的。"爱恨 交织烧毁了她的思想,她只剩下一具充斥着仇恨的躯壳。妒火与仇恨驱使他以一个庸俗女人的方式去报复 周萍。"做一次困兽的斗",甚至不惜利用自己的儿子来达到自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目的,这是她对这个 死寂家庭的致命报复和她个人最大的悲哀。她违背了一个母亲最基本的天性。又对又错的女人啊!这才是 完整的繁漪。我会流着眼泪哀悼这个可怜的女人,我会原谅她。虽然她做了所谓罪大恶极的事情--抛弃了 神圣母亲的天职。(曹禺语)繁漪,你是迅急的雷雨,打破了这个封建古老专制家庭的死寂,你是闪亮的 刃首,刺破了漠漠长空的黑暗,你是耀亮苍穹的闪电,旋即消逝于天际,却早已照亮专制与罪恶合织的黑 暗。 ■谈《雷雨》中的蘩漪 作为整个剧本的灵魂,蘩漪是个颇具评论价值的人物。蘩漪敢爱敢恨的突出个性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 象,我对蘩漪的爱恨有着自己的理解。 她是那个年代里唯数不多的个性派女性的代表,她有自己的思想,敢于作出自己的决定,即使在成为 封建婚姻的牺牲品后,仍敢于冲破封建纲常,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我不是周朴园的妻子,我不是周冲的 母亲!”她就是这样一个敢于大胆释放自己的女性。正是这,才把她与那些默默忍受政权、族权、夫权, 神权的一大群妇女区分开来,显出一丝耀眼的锋芒。 然而,我不赞成蘩漪对周萍寄予的感情,因为我始终认为周萍没有真爱过蘩漪。或许女人的心天生是 软的,很怕每一份自以为是的感情从身边滑过,她深深地陷入了对周萍的爱中,似乎只有周萍才能使这个 桀骜的女人改变桀骜的个性。这从周朴园让周萍劝蘩漪吃药的细节上可以一眼看出。 虽然蘩漪和周萍在 年龄上属于同一辈人,但他们谁也无法改变他们既定的社会坐标,蘩漪是周朴园的妻子而周萍是周朴园的 儿子。正如子君和涓生那样,哪怕他们是真爱最终也无法冲破封建的社会大网。这也注定了蘩漪走进的最 终是悲剧。 蘩漪是自私的。为了爱情,她的行为甚至有点让我瞧不起。作为周冲的母亲,知道自己的儿子喜欢四 凤,然而她鼓励自己的儿子追四凤并不是因为做母亲的自私而是做女人的自私。 到后来她百般阻挠周 萍与四凤的感情,死搅蛮缠地跟踪周萍,下跪哀求周萍,勉强他的感情,说实话,我恨周萍,更恨蘩漪, 这些不符合她要强的个性,既然她敢于反抗周朴园,为什么最终要向周萍下跪,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追求个 性吗? 我一直以为周萍和四凤在一起的可能比和蘩漪在一起的可能性大得多,甚至希望周萍和四凤的努力不 会是徒劳,正因此才差点忽略蘩漪这个悲剧人物。 细想想,我的想法太天真了,蘩漪并不是造成周萍和四凤及周冲悲剧的罪魁,因为她同样不幸。 作者通过蘩漪来表现自己的爱恨,反映深刻的社会主题;对她的刻画符合人物的功利心态,我透过蘩漪的 爱憎读懂了作者的爱憎也有了自己的爱憎,我明白了:黎明前总是最黑暗的。 ■曹禺:悲剧有滋味 人生不是滋味 虽然我们很难将曹禺与莎士比亚进行对比,但至少有一点他们是共同的:他们都不仅属于历史,也属 于当代。当许多名噪一时的显赫之作逐渐被淡忘的时候,曹禺却还在新生。 《雷雨》决定了我后来的生活 直到上中国现代文学课的时候,才第一次听到曹禺的名字。看到同学们谈论《雷雨》、《日出》的兴高 采烈,我在羞愧中悄悄阅读完刚刚修订出版的《曹禺剧作选》。 我其实很难理解曹禺剧作所描述的世界,但是,剧本中语言的精妙、结构的紧密、感情的强烈、特别 是像《雷雨》中的繁漪那样的桀骜,周冲那样的纯真,还有剧作中那些我不甚明了的神秘感,还是深深地 触动了我。 后来,我知道了曹禺许多“特征”:10岁读完中国古典四大名著,19岁读完全英文版的《易卜生 全集》,写《雷雨》之前读过250部世界名剧的嗜书狂,15岁就参加了南开新剧团,平时不爱说话到 了舞台上却如鱼得水,我对他更是增加了一份好奇。所以,当我大学四年级的时候,便选择了曹禺的《雷 雨》作为自己的毕业论文选题。 虽然,我的论文,仍然按照当时课堂上提供的指导,努力寻找《雷雨》中的“革命性”和“进步性”, 用这些概念为饱受指责的《雷雨》正名,并没有真正找到《雷雨》的精神,但是这个选择,却在一定程度 上决定了我后来的生活。大学毕业,我开始师从曹禺研究专家华忱之教授,成为了“文革”后的第三届中 国现代文学的研究生。 最光彩的作品都是悲剧 在读博士期间,随着生活阅历和文学阅历的增加,我才开始慢慢懂得曹禺。我在《名作欣赏》上写了 一篇重读曹禺《原野》的短文《野性的呼唤》。文章发表后,我收到歌剧院一位导演的来信,说曹禺先生 看到了这篇短文,认为是对他的《原野》的一种更接近他本意的阐释,所以他们邀请我去看由曹禺女儿万 方改编的歌剧《原野》的演出。 在我的判断中,曹禺所有的创作中,最光彩的作品都是悲剧。《雷雨》、《日出》、《北京人》、《原野》, 那些代表着曹禺最高成就的作品,都充满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同时又充满了一 种对热情和激情的景慕。而他悲剧以外的作品,则都显得苍白、平面。 后来在同学们的鼓励下,我写作了我的第一本书《悲剧意识与悲剧艺术》。当时我请一位与曹禺先生 相识的老师替我请求曹禺先生为本书题写书名。曹禺先生欣然提笔,为当时还是一个青年学子的我书题了 书名。“悲剧意识与悲剧艺术”9个字,峻峭但又充实,收敛但又活泼。后来读了曹禺女儿万方对父亲的 回忆,品味这几个字,更觉得是文如其人。 可惜,因为我从来都“惧怕”名人,即便是我尊敬的名人。所以,一直没有能够见到过曹禺先生本人。 到清华,找到写《雷雨》时的座位 10年以后,当我来到清华大学任教,走进清华旧图书馆的二层,突然想象到当年20多岁的青年曹 禺就是在这里写作了他的处女作《雷雨》。 外面知了在树丛中噪鸣着,树叶儿一动也不动,在那些闷热的天气中,曹禺躲在图书馆二楼阅览室里, 翻阅着希腊悲剧,阅读着莎士比亚,透过窗外那茂密的树阴,想象着他心目中那些如泣如诉的悲剧故事。 曹禺曾经说:“我真正的接触到仪态万方的世界戏剧,还是在清华大学。……我先是学易卜生,后来 就在清华接触到各种流派,有了比较,有了鉴别,视野开阔多了。”所以,曹禺对清华图书馆充满感情, 他晚年来到清华,甚至还能找到当年他写作《雷雨》时的阅览室和座位。 后来,当我阅读或者观看曹禺从《雷雨》直到《北京人》的时候,往往被两种互相抵牾、互相对抗、 甚至可以说是互相搏斗的力量所打动。一种是人的热情、人对生活的那种热爱、人对命运的那种不可放弃 的对抗。 于是,我们看到了《雷雨》中的繁漪,为了获得一点点人的感情、人的生活,争天拒俗、无怨无悔; 我们看到了《日出》中的陈白露,为了像人一样有一种“高贵”的生活,愤世嫉俗、绝望挣扎;我们看到 了《原野》中的仇虎和花金子,为了幸福的承诺,破釜沉舟、害理伤天。这种热情,是如此的汪洋恣肆、 惊天动地,闪动着一种生命的力量。生命的热情之力与命运的冷酷之网就构成了曹禺悲剧的核心,沉重浑 厚但是又光彩照人。 每当我们被曹禺的这种激情所激荡以后,心情似乎又“恢复到古井似的平静”。但正如曹禺所说,“这 平静是丰富的,如秋日的静野,不吹一丝风的草原,外面虽然寂静,我们知道草的下面,嗡嗡叫着多少的 爬虫,落下多少的谷种呢。” 晚年也叹息道:明白了,却残废了 可惜的是,曹禺戏剧的生命质感在那个阶级斗争的社会语境中慢慢被淹没、被扭曲了。他在《雷雨• 序》中的回答是真实的:“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 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 所以,后来当曹禺在朦胧中追认自己的《雷雨》的主题是表现封建专制大家庭的罪恶的时候,他就开 始自觉地用社会的共同视角来替代他自己的生命视角。逐渐他的剧作开始与当时的多数作家的创作趋同 了,以至于他后来众多的作品,都没有超过甚至达到《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的成就和影响。 曹禺晚年也叹息道:明白了,你却残废了,这也是悲剧,很不是滋味的悲剧。 从这个意义上说,曹禺是遗憾的,他的创作高峰期是如此短暂,一个如此才华横溢、心智敏锐的作家, 没有能够给我们奉献更多的艺术经典。但曹禺仍然是杰出的,他的《雷雨》、《日出》、《北京人》、《原野》 依然是中国现代戏剧文学的巅峰之作,而且不仅属于那个特定的时代,也属于现在和未来。(尹鸿:清华 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院长) 1949 年后,曹禺为什么没有再创作出如《雷雨》那样经典的话剧巨制? 曹禺的女儿万方如是说:痛苦是什么?是一种性格。我是通过爸爸认识到这一点的。 很多年以来,我爸爸没有再写剧本,他为此一直痛苦,这痛苦又是他无穷无尽灵感的源泉,隔一阵就 要喷发一次。 我记得太多这样的时候,他讲述他的生活经历,他所见过的一些事,如同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事, 他反复地说他要写,要写真实的人。 随着身体的虚弱,他一点点地放弃了他的痛苦,放弃了由痛苦所替代的那种强烈的愿望,他不再说“我 要写东西”了。 他常感叹自己太没学问,他说:“钱锺书,人家才是真有学问。”他检讨自己过去不用功,没有系统地 读书;偶尔,他会谈起他年轻时怎样写作,怎样酣畅,在四川长江边的一条小火轮上,天闷热到极点,他 又是特别爱出汗的人:汗流不止。从早上到夜里,他一句句一幕幕地写,天黑了就点起油灯。我想象得出 江水拍打船动静,想象得出投在纸上的昏黄的灯影,他的笔追赶着他的思路,那是他生命中极乐的时光。 我要说我爸爸很真诚。这个真诚还不是人们说到“真诚”这个词时的那种含义,我说的这个真诚可能更彻 底。 下雨了,我推着他在走廊上走。往日里他散步的时候,会盯住过路的人,当那人走过他身边,走开了, 他会转回身盯住张望,我问:“你看什么呢?”他说:“啊,没有什么比青春再好的东西了。”他能感到年轻 的气息迎面拂来,对真正好的东西,我爸爸从来也不迟钝。 【链接】 ■毕巧林\《雷雨》新解 几乎没有人能怀疑《雷雨》是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可是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又没有谁能够把《雷 雨》的经典之处说得令人心服口服。那些执着意识形态观念的理论家和文学史家为了高扬唯物史观和社会 发展观,把《雷雨》说成是一部暴露封建资产阶级家庭罪恶的作品。然而这个拔高并不能让曹禺全盘接受。 正是为了让读者了解创作《雷雨》的真实状况,他坦率地披露了自己当年的心路历程——是要表达对一些 活泼生命所遭受的悲剧命运的不解及慨叹。然而这个现身说法同样不被喜欢做高蹈的批评家们所看中,有 的甚至认为它表现了曹禺当时思想的局限。 《雷雨》之所以在最后被定位于意识形态的界说上,完全是时代的话语霸权使然。也许用不着浪费更 多的唇舌来阐释期间的隐奥:那时,一切社会现象和文学现象要能称得上“经典”或“辉煌”,必须跟时 代所崇奉的价值观念链接上。而《雷雨》自从被当做辉煌的作品之后,就再也无人敢说它不辉煌了。要说 它“辉煌”,那就无法逃脱“辉煌作品”的推论命数。于是几十年来我们在各种教科书里看到的,就都是 用意识形态对它所作的裁定。 可是我相信,每个富有良好艺术意识和审美知觉的人,在认真阅读了这部作品之后,都会在脑海里跳 出一个问号:《雷雨》果真是这样一部作品吗?笔者毫不隐晦地说,自己就是保持高度怀疑的一个。而且 以为传统的革命批评话语对《雷雨》存在着严重的肢解和误导倾向。为了恢复《雷雨》的真实面貌,不揣 冒昧,对其作出一点新的解释。 一、 主旨不在别处,在这里 和所有以一根筋的情节来传达某种抽象理念的作品不同,《雷雨》以繁复的结构弹奏着多重音响。只 要我们随便地抽出它一个对峙性的人物冲突,就都可以理出一种耐人寻味的思绪。所以指认《雷雨》暴露 了封建、资产阶级家庭罪恶的说法并非没有一点道理。侍萍的悲剧就完全可以归结到这个意思上来。但是 也应当说,这仅仅是作品多重音响中的一种,而且不是最重要的一种。把这个内容当主题,完全是为了突 显唯物史观的真理性而有意对其他内容进行删剪的结果。 要确定作品的真正主题,必须恪守艺术解码的规则——从作品的主线着手。那么作品的主线是什么。 可以断言,既不是侍萍和周家的矛盾,也不是繁漪同周朴园的矛盾。因为侍萍同周家的矛盾已经成为过去 时,它不是作品当前所要表现的内容。虽然这个悲剧所造成的后患依旧延续着,但在当前的矛盾冲突中它 只是个背景、只是个最远的原因。主线也不是繁漪同周朴园的矛盾。如果主要矛盾是在他们两个人之间, 那么戏剧的冲突就应该始终围绕他们俩的争斗而展开,用不着扯进更多的枝杈。这个冲突的核心内容应该 是繁漪要摆脱周朴园,而周朴园绝不允许,或想方设法予以加害。争斗也应是面对面的、直接的,而不是 像现在这样隐藏着,以至周朴园一直到最后都不知道繁漪另有所爱、同自己先房的儿子周萍乱伦。结局呢, 自然是周朴园和繁漪俩个人的你死我活,绝不会伤及那么些无辜者。把《雷雨》的主题定位于暴露封建资 产阶级家庭的罪恶上,只有找出这样的主线和这样的结果,才有立论的根据。然而看看所有操作如此观念 来解读《雷雨》的文章,没有一篇能够做出这样有理有据的情节分析。它们全都是靠着云山雾罩、生拉硬 扯的说辞来完成对《雷雨》主题的指认。 《雷雨》的主线既然不是周朴园同繁漪的冲突,那么到底在哪里。在这里:乱伦,而且是双重的乱伦。 一重是周萍同继母,一重是周萍同异父同母的妹妹。前者是自觉发生的,后者是在双方不知情的情况下发 生的。这个主线缠绕着双层纠葛。一是繁漪同周萍的纠葛,一是繁漪同四凤的纠葛。发生纠葛的主要动因 都在繁漪。繁漪想要缠住周萍,而为了独占周萍,她必然排除四凤这个情敌。戏剧冲突的核心就在于周萍 想要逃脱同继母繁漪的乱伦,而繁漪想把他当做自己的救命之舟,非要周萍呆在自己的身边或跟他一起私 奔不可。这个主线是非常清楚的,只是被强势话语有意地掩盖罢了。因为如果沿着真正艺术分析的思路向 前推进,无法抽释出“暴露封建资产阶级家庭罪恶” 的主题。 《雷雨》的这一主线其实在第一幕就已经清晰地呈露出来了。那就是鲁贵向我们交代的,四凤同大少 爷有恋情,繁漪同大少爷更早就私通,而且繁漪正酝酿着对四凤下手。以后几幕不过是这个乱伦冲突逐步 展开、逐步揭晓罢了。而且正是这个乱伦冲突、特别是周萍同四凤兄妹真相的揭晓直接造成了四个人的严 重后果——两死(周萍和四凤)两疯(繁漪和侍萍)。无辜的周冲成了他们无谓的陪葬。 主线既然是乱伦,那么我们就应从这里提取主题。这个乱伦冲突主要向我们显示了什么呢?乱伦在任 何一个步入文明的国家和民族当中都不会被当做肯定的对象。曹禺也绝不会肯定它。但是仅仅否定乱伦, 绝不会表现曹禺的深刻。这是一个稍有点伦理道德观念的人都会做到的。显然我们还要继续寻找。寻找并 非没有结果,曹禺对人物的态度给我们的寻找提供了依据。这三个人物在曹禺的心目中都是颇为可爱、颇 令人同情的人物。但曹禺对他们的同情又不是他们对乱伦的追求。透过乱伦的表面,我们可以看到,几个 活泼的生命对自由、特别是对爱情自由的极度渴望及热烈追求。只是因为时空的误置,或因为完全不知情, 他们错选了所爱的对象。并且因为他们的追求触犯了道德的戒律、决不会被社会所接受,结果必然造成巨 大的悲剧——周萍投河自尽,四凤触电身亡。因之《雷雨》的主题可以作如下概括:它是曹禺对生命自由、 爱情自由的高扬和悲悼。 二、 无奈命运的交响曲 我们在上面关于《雷雨》主线的梳理中提炼出了作品的主题。但这个提炼并不是一个全面的表达。因 为曹禺和许多不甘于描摹生活表面现象的作家一样,总想探究悲剧的的本源,即那些隐伏在事件表面之下 的深层原因。正是在这种探求中曹禺显示出诗人哲学家的可贵品格。 我在重新阅读《雷雨》的过程中感到,曹禺根本就不想把悲剧的产生一古脑儿地全部推给封建家庭。 因为可怜天下父母心,许多封建家长并不是吃人的猛兽。他们对儿女所做的一切,多半出于善良的目的, 没想到会给后代造成巨大的创痛。曹禺在自己的创作谈里描述过这种体会。他十分痛恨置身于其中的大家 庭,但又以理解和宽宥前辈苦心的笔调淡化了对他们的抨击。曹禺的表述特别能让人想起觉慧在最后对高 老太爷的爱与悲悯。因此他没把笔尖戳向祖宗的坟墓,没把侍萍的悲剧整个地搬到舞台上来表演。即使对 周朴园多所指控,但也绝没想把周朴园写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家长。关于这一点我们将在后面作专题论述。 那么曹禺把悲剧的本源定位到了那里了呢?命,命运。在创作谈里,曹禺不忌讳对这个认知的表达。在剧 本里,他则借侍萍之口喊出了命运对人的捉弄。当周朴园质问她,“是谁指使你来的”时,侍萍的回答是 “命指使我来的!”如果说诗有“诗眼”,剧有“剧眼”,那么侍萍的话完全可以被当做“剧眼”来读解。 曹禺在传达这一悲剧的深层原因时起码从两个方面入手。首先是对美好生命遭遇不幸的不解,是对宇 宙间冥冥力量、神秘力量左右人之命运的愤懑。正像作者在创作谈里所说,他写的人物除鲁贵之外,大都 是很可爱的或令人同情的。而且在他关于人生的信念中突显着这样的脉络:好人应该有好报,坏人应该有 坏报。然而剧中的所有好人几乎无一例外地遭遇到了命运的捉弄。细致阐释作者困惑的心理纹络,可以做 如下描述:繁漪这个心性很高的人怎么偏偏会落到冷血的周朴园的家庭。繁漪要求爱,可为什么上帝只把 周萍一个年轻的男人推到她的眼前,让她没有任何选择地陷入到乱伦当中。周萍也不是坏人,其寻欢作乐 的场所并不少,可是却为什么在自己的家里碰见一个可心的女人,她竟是自己的后母,由此彻底地陷入泥 沼,始终被罪恶感烧烤。后来为什么那么巧,所爱的女孩竟是同母异父的妹妹,身负更大的罪恶,终于跳 河自杀了。尤其是侍萍那么温柔、体贴人,怎么撞到了周朴园那些冷酷的家长手里,以至给他们生了两个 孩子,最终还叫人给撵出了门,险些葬身到鱼腹中。四凤更冤枉,她是在完全无法明白真相的情况下爱上 了同母异父的哥哥,最后只能走向死亡。特别是周冲那么天真善良,那么纯白无暇,那么耽于美丽的幻想, 怎么就非得遭受母亲可耻行为的打击。还有非得经受哥哥及他真诚爱恋的女孩四凤给予的捶击,使他对生 存的意义产生了根本性的怀疑。甚至我们还可以发出这样的责问:周朴园那么爱侍萍(那才是整个剧里最 深挚的爱),为什么不发生在开明的家庭里终成眷属,而非得发生在一个门第观念、等级观念森严的家庭里 酿成悲剧?如果是一个人陷入到了不幸的境遇,还可以作另外的思考。这么些人全都走进绝境,不能不让 曹禺发出下面的追问:是否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注定人的生存就是一场悲剧。 曹禺对命运这一主题的强调还从另一角度展开,就是对命运的抗争的结果是牢牢地为命运所俘虏。侍 萍是反抗命运的典型。自身的悲剧提醒她决不能让漂亮的女儿再到富人家当丫头、更不能让她重复自己的 命运——跟富人家的公子相爱。可是她的女儿偏偏就到了富人家打工,偏偏又重复她的命运,和富人家的 公子相爱了。恋爱的对象还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异父同母的哥哥。母亲的悲剧不但得到了重演,还比母亲 当年的下场更悲惨。侍萍投河被救,而四凤却触电身亡。好像命运已为侍萍选定了结局,永远遭受锥心的 痛苦,越是反抗,痛苦来得越是剧烈,以至一下子失去了两个亲生骨肉,变成了疯子。细心体味整个剧本, 要跟命运对抗的不只是侍萍。起码在自觉的意义上还有繁漪和周萍。繁漪竭力想要摆脱作为周朴园妻子的 命数,然而上帝却让她深深地陷入到乱伦当中,爱上了周朴园先房儿子周萍。她就像古希腊神话中那个坦 塔罗斯永远看着身边的湖水,却喝不到它,永远渴慕湖边的鲜苹果,却吃不到它。她只能做周朴园的妻子, 忍受着比原先更加剧烈的精神绞痛。周萍想要逃脱与后母乱伦的命数,然而却又踏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不知情中和亲妹妹相爱,让她怀了孕。所有未来新天地的设想全部都被黑暗覆盖,他唯一的出路只能选 择生身母亲曾经的选择:投河自尽。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在昭示着一个意念,上天已经给人选定了位置,你 想要挣脱命运,不但徒劳无益,反而可能遭到更大的天谴。这特别让人恐惧、特别让人悲愤。然而你又必 须接受如此的折磨。所以你的心里也必然激荡着绝望的情绪。 如是题旨无所谓积极与不积极,它所表达的只是一种真实。因为命运是有的,神秘的力量也是存在的。 人的荣辱祸福、升迁际遇,固然有社会环境的重要因素。但仅仅用社会环境无法解释那些超出常规的生命 现象。不该享受的却能享受,不该遭受的厄运却又必须遭受。费劲千辛万苦,最后两手空空,而毫无任何 投入,却花果满园。像这类事情并不少见。所以对命运的指认不但是年轻的曹禺在理性思考被堵塞之后产 生的悲怆心境,更是人们遭遇了不可知事物之后、饱经沧桑而一无所获之后的普遍喟叹,尤其是到了“知 天命”之年的喟叹。“命”、“命运”只是一个通俗的表达。上升到理性、文化的高度即生存的悲剧性。宗 教哲学,还有叔本华等西方哲人早已告示我们,生存本身就带有宿命的悲剧性,只是发生在不同的人身上 悲剧的具体内容不同而已。这种宿命的悲剧性及悲剧的普遍性特别震撼人心,它令人迷惘、令人困惑。曹 禺虽然不是哲学家,但是他凭自己的生存体验而能跟西方大师的哲思沟通,足见他的深刻。而且只要我们 不是有意进行掩盖,曹禺后来的一些剧本如《原野》、《北京人》一直延续着对人性人生之宿命的悲剧性的 思考。那些思考同样在读者的心中掀起无尽的波澜。 三、周朴园是个家庭暴君吗? 在传统的批评里周朴园是认识《雷雨》主题的一个纽结。因为把主题定在揭露封建资产阶级家庭的罪 恶上,要寻找这个主题的证据就得把周朴园拉来问罪。似乎把他的罪数尽了,主题便说透了。为了数尽, 权力话语在操作时不惜断章取义、歪曲事实。谁要为周朴园说句公道话,必遭围歼。当年钱谷融先生仅仅 撬开一点缝隙,说周朴园对侍萍也有一点真诚的感情,便招来蜂拥而至的批评。 其实周朴园同侍萍的那场爱情悲剧,罪责不在周朴园,而在周朴园的长辈。周朴园当年真诚地爱侍萍, 从后来几十年里对她念念不忘,也可以看出周朴园爱侍萍的深度。周朴园在这场悲剧中实际也是一个受害 者——有爱而不能爱。侍萍作为一个小女人给予他的爱,她的温存、她的体己、她的善良贤惠,让他刻骨 铭心,也使他无法再爱非侍萍的任何别的女人——主要是繁漪,以至导引出惨烈的家庭悲剧。三十年后的 相遇,周朴园虽有惊惧(可以理解),但从他后来给予侍萍的经济补偿里,我们看到的绝不仅仅是“伪善” 或资产阶级的“铜臭味”,那里还有愧疚和赎罪。斥责周朴园见到侍萍后的“惊惧”为“伪善”,是建立在 这种话语的背景上的,就是周朴园应拿出怀念侍萍时的感情来,好像只有如此他才不虚伪,才真诚了。可 是爱这东西是复杂的,它可能活在想象中、活在记忆中,未必一定在现实中实现。三十年后的今天无论从 感情还是从各自家庭的状况说都不可能让周朴园和侍萍破镜重圆,周朴园所能做的只有经济补偿这一途。 没有过对侍萍的爱,没有对侍萍愧疚的心理,绝不会去做这种补偿。所以既不能说周朴园在过去是个玩弄 女性的封建资产阶级花花公子,也不能说他现在是个伪善的道德家。 当然认识周朴园是否封建资产阶级家庭的暴君,还得从他做为家长的行为中去辨析。传统的批评一直 都往周朴园的头上加诸恶谥,特别把他的冷酷、专制当做繁漪向外追求自由和幸福的直接原因。这种观念 存在着重大的偏颇。他不爱繁漪固然有他自身的原因,但也和繁漪的性格有着直接的关系。侍萍当年能激 起周朴园的爱是因为她小鸟依人般的温顺、体己关怀。周朴园对她的怀念就是对这种女性爱的呼唤。可繁 漪并不是这样的女性。她的倔强、暴烈、自我为中心不可能让周朴园的感情世界获得满足。在如此心境下 他对繁漪冷漠自然会变成顺理成章的事实。但不能因为他的冷漠就把罪责全部归结到他的身上。爱是双方 的,不爱也是双方的。繁漪也要承担不爱的责任。周朴园两年不回家确实浸淫着对她的冷漠,然而面对着 她那闭门谢客的绝情,周朴园还能燃烧起“回家”的热望吗? 逼着繁漪喝药一场戏被传统的批评看作是周朴园专制、冷酷的重头戏。周朴园的表现确实有些过。但 是我们首先应当划清一时脾气粗暴和暴君的区别。起码我们不能把父母逼着孩子打针喝药这一更为普遍的 现象当做残暴吧。而且从这里仅仅读出周朴园的专横并不公平。其间漏掉了周朴园完全出于关怀的目的。 读者如果不能拉开距离而仅仅站在繁漪的立场上说话,容易得出周朴园残酷专横的结论。明明没病,你却 非让人吃药不可,这不是摧残人嘛。可是如果冷静客观地分析事情的缘由,这个结论就显得十分蹩脚了。 因为周朴园并不知道繁漪的憔悴、烦乱是由一种心病引起的,是恐惧周萍想要摆脱她而造成的。相反繁漪 种种异常的表现都让人产生错觉,以为她真的有病。周朴园让她吃药,正是出于对她疾病的关心。后来又 为她请个德国医生,更能说明他对自己的妻子是很有责任心的。他让周萍跪着请求繁漪吃药,和家庭暴力 无关。之前他曾让周冲——繁漪的亲生儿子跪着请求她吃药。这第一跪,告示人们:周朴园在开初是想用 亲情感化她。只是繁漪不给面子,这才导引出了第二跪——周萍的跪。这一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且依 然是封建礼仪中的“软”办法。传统批评囿于周萍和繁漪曾是情人关系,因而觉得这一跪表现了周朴园的 阴险、残忍、狠毒。但这一判断纯系以意为之,和周朴园的本心无涉。周萍的跪虽然沾染上了“逼”的色 彩(包括维持周朴园自己家长尊严的内容),但根本目的还是为了帮她这个不听劝的女人治病。筛选掉这 些内容而只留下他的强制性,是有意要制造一个封建暴君的形象。而其实周朴园对于繁漪无法成为家庭暴 君。当繁漪把自己关起来、不许任何人惊动时,当她以癫疯般的反抗抵消了周朴园的意志、让周朴园束手 无策时,我们很难看到周朴园所谓家庭暴君的威风表现在哪里。我们还可以说任何一个家庭面对像繁漪这 样一个任性、乖张的女人,都难以保持不暴躁的心态。周朴园对她够理性、够容忍的了。 要阐释清这个问题,我们还可以看看周朴园同周萍、周冲的关系。首先应当阐明,任何一个时代的家 长都必须有他的权威性。没有这种权威性,他就不能树立正常的家风,也不可能执行对孩子的培养教育任 务。同理,作为家长,周朴园和任何一个家长一样对子女应该具有权威性。不应该不分青红皂白地把这种 权威性和暴君作风混为一谈。而且暴君之暴,不仅不许家庭成员有自由意志、说话的权利,还以武力即肉 体的施暴来树立不可动摇的权威。 但周朴园和这样的家庭暴君有很大的区别。一是他对孩子们的教育并不过多干涉,周冲拥有那么些自 由主义思想能够折射出他的宽容态度;二是对他们的行动自由没有拉紧绳索。假如他真以暴君的面孔来对 待自己的子女,周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后母乱性。家庭里出现如此丑恶的现象,反而能够说明周朴园 平时对他们(包括繁漪)太宽松、太放纵了。周朴园当然不缺少威严,然而他的威严并非不正当,如斥责 周萍的花天酒地。有些管束,比如对周冲(要把自己的费用拨给四凤一半)的申斥,则属于人生观念上的 冲撞,难说对错。即使存在问题,但他当时被罢工事件所缠绕,无暇顾及周冲的要求,也情有可原。何况 他并不是采用武力或詈骂的方式来压制,事后还以慈爱的关心来化解自己的威严。 可以说在整个戏里,他对家人基本上显示了一个较为温和的长者的姿态(包括对鲁大海的粗暴无礼他 甚至也没有拿出激烈的语言和行动加以镇压)。在序幕和尾声里他始终以赎罪者和关爱者的身份出现在我 们面前。一方面不断地寻找鲁大海,一方面殷勤地探视两个疯女人侍萍和繁漪。对于侍萍,他即使不负责 照料,也不会受到谴责。因为过去毕竟已经成历史,现在的责任只能由鲁贵担当。而周朴园毫不计较地承 担了责任,就让我们照见了他宽广与仁慈的胸怀。由此我们很难得出周朴园是封建资产阶级家庭暴君的结 论,相反他的形象——作为一个曾经留洋的资产者,多少可以折射出西方现代文明和理性的仪态,还有被 暴力和野蛮所充斥的中土封建家庭文化正在从他的身上悄然退隐。 应当说,曹禺在塑造周朴园的形象时是有矛盾的。他想要对周朴园做批判性描写,以伸张繁漪追求自 由的合理性。但是他又不想把周朴园写成旧式家长,因此许多场面都带有模糊性、不确定性。即使涉及到 他的所谓社会罪恶,用的也多半属于虚笔。繁漪对他的揭露,不要说几乎全是周家上辈的罪恶。就是作者 对周朴园处理罢工事件的描写,也都具有模棱两可的特点。枪杀工人是残暴的,但又被写成是警察之所为。 而周朴园接待工人代表鲁大海等,却是彬彬有礼,不乏关爱的情怀。由于戏剧特别要靠动作来刻画人物, 而周朴园没有横暴的动作,所以他的形象很难让人产生罪恶的感觉。 四、最成功的形象是谁? 在传统的批评中,这是一个无需发问的问题。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把繁漪当做一个最成功的人物。连 作者也不隐讳,他最喜欢的人物是繁漪。但是笔者对无论作者还是批评者的表达都表示怀疑。而怀疑首先 是来自对繁漪爱的诘问。爱的缘由在现实的情动中是很难说清的,可是在文学作品中又是必须给予描写的。 尤其面对乱伦,更需要作者探入细致的笔墨。像奥尼尔的《榆树下的欲望》,像刘恒的《伏羲伏羲》,由于 作者们对父亲、对叔父的可憎形象揭示得十分透彻,因而那里的乱伦能够引起我们的同情。而《雷雨》似 乎没有给我们作出到位的描写。周萍和繁漪的乱伦要能获得读者的同情,作品必须把周朴园写得极其令人 憎恨,把周萍写得十分令人心仪。可是两个人物都没让产生这样的阅读效果。周朴园并不那么邪恶。周萍 虽然不坏,然而作为一个无所事事、精神苍白的公子哥究竟有何魅力,却大大令人质疑,他甚至不如他的 父亲能够引起人的一点敬意。因而我们所能感受到的繁漪的爱一直都显得很空洞。她简直是在糊里糊涂地 爱。对于这个性情女人的爱,我们引入弗洛伊德的观念也许最为合适,可能是力比多过剩,或空虚寂寞的 灵魂需要一种体己的关怀,繁漪饥不择食地爱上了周萍。她的爱不但失去了理性,并且走向了畸形。当周 萍已经明确地宣告了他的不爱时,她依然缠住周萍,乞求他的爱,甚至答应他可以和四凤结婚,只要他能 够在自己的身边留给她一个位置。这已成了犬儒般的爱。如果说在这之前,她还能获得我们的某些同情(不 是全部。她那阴沉古怪的性情很难让我们把她当做一个十分可爱的女性),那么到这时所有对她的同情便 都一扫而光了。对于繁漪这种完全失去人之尊严的爱,批评本该有理性批判的姿态,可是那些偏爱繁漪的 人却无视她精神的畸形,依然给她送上无尽的赞美,甚至把她那种歇斯底里的狂暴破坏行为当做毁灭旧世 界的雷雨来颂扬。批评的无理性已经达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说到底传统批评对她的赞美完全是把她当作了 五四情结(只重反旧家庭旧礼教欲望而无视建设健康之伦理精神)的宣泄物。 使笔者对繁漪的形象不以为然的还在于作家对她的刻画有点平面化。这可能跟作者的情绪化即偏爱有 关。巴金的许多作品可以证明,当作者和人物不能拉开距离,一个劲儿地用爱的抒情之笔来描写人物时, 他的人物常常都没有形象的立体感,而只是一个情感的宣泄物。此乃巴金作品的严重缺欠。曹禺塑造繁漪 时亦有此类偏颇,因而她的形象不免流于单一。由于作者过于同情她对爱的追求,所以跟人物一起限于爱 的怪圈。他只注意描写她对爱的潮涨潮落、只注意写她由于不再被周萍所爱而引起的苦闷、躁动、癫狂等, 而忽视了对她多面性格的细描,致使繁漪缺乏立体感,缺少性格的圆整性。她好像只是疯狂之爱的化身。 只是在最后,在发现了周萍和四凤的兄妹关系由于自己的行为被揭开、因而必然出现大悲剧时,她才显示 出性格的善良一面(即那句“对不起”的话)。除此而外她一直以单一的面貌同我们接触。这就很难让我 们把她当做一个丰满的艺术形象。 我以为,《雷雨》刻画得最成功的是非主题性人物鲁贵(其次是那个可爱又可惜的周冲)。他所以成功, 一是性格清晰,让我们的诉说能有明确的语言。这一点使他和其他人(不含周冲、周朴园)划开了一条界 线。其他人,性格存在着较大的模糊性,让我们的思维在空中盘旋,无法落地。就是说他们是什么或不是 什么,我们难于寻找到一个准确的概念予以冠名,而鲁贵却不用我们绞尽脑汁地去寻找这样的词汇,可以 随手拈来。我们如此评论绝不意味着喜欢简单,虽然契诃夫、海明威等大作家都把简洁明晰当做一个成熟 艺术家的高超卓绝的本领。我们所以赞赏鲁贵的形象还因为是他属于圆整人物。他的性格具有多面性,他 甚至把各种不同乃至相互对立的品行融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真实可信的圆满自足的整体。例如他十分聪 明机警,敏锐地窥探到了女儿、太太同大少爷的私情,并预知了可能引起的风暴;但同时他的聪明机敏也 显现为奸诈邪恶,他一直把这具有爆炸性的秘密当做要挟女儿四凤乃至太太繁漪、向她们套取钱财的砝码。 再如他表面上气壮如牛,而内里却卑怯如鼠。在四凤面前他靠着吹牛和恐吓榨出了她的私房钱,可是在鲁 大海的拳头面前,在碰硬之后又马上缩回,露出了卑怯委琐的形态。 鲁贵其人的形象之所以成功,就因为作者能去除感情因素、以客观理性的态度刻画他,把他当做事件 性人物来加以处理。所谓事件性人物就是在一定的事件场合里他有充分的行动或行为。这些行为鲜明地展 示了他的性格。钱谷融教授在评论曹禺的戏剧创作时高度赞扬了他戏剧人物的动作性。鲁贵正是动作性极 强的人物。和其他人物不同,他无论在哪种场合出现,都能形成一个完整的行为过程,都能留下印记,而 且是个性鲜明的印记。在女儿面前,哄骗、利诱、威胁,无赖的脸相棱角分明。在老爷周朴园面前他低三 下四,奴才的本相昭然若揭。在鲁大海面前,他忽而挺胸,忽而低头,其外强中干、欺软怕硬的体性毕露 无遗。当场面无人的时候,他一个顺手牵羊的动作,又把他偷窃、占小偏宜的下作品行清晰地镌刻在我们 的脑海里。他的性格有变化,例如由慈爱的父亲变为凶相毕露的父亲,由卑躬屈膝的仆人变为软中透硬的 仆人,然而无论怎么变都符合他的身份和地位。因为他是个卑贱的底层无赖,是个狡猾的底层无赖。他没 有一点关于人的概念。穷让他的全部欲望都锁定在钱上。为了钱他不要任何人格,把所有行为都当做获得 钱的手段。因此他不计任何扭曲和变形。可以说他的所有行为都凸现着一个卑污下贱的灵魂。 我们说《雷雨》最成功的形象是鲁贵是否会伤及整个作品的成就。应当说这肯定不符合传统批评的胃 口,也不合曹禺创作此剧的初衷。但传统批评本身就滑出了文本的实际。它们既不是建立在对文本的细读 上,还总想通过曹禺的个案来张扬宏大的叙事,因此根本不必对之屈就。至于不合作者初衷,虽然令人惋 惜,但一部作品没有达到作者原初设计的目的,在文学史上是常有的事。作者意想不到的成功之处也不稀 奇少有。批评者也不必拘泥于作者的原创意图上。何况《雷雨》只是曹禺的处女作,离他成熟期还有一段 距离。认真地探查,作品在艺术上的疏漏不只是上述所论。例如周朴园知道周萍花天酒地,为何会不知道 他和自己的后母乱伦?甚至到最后他都不知道家庭内幕,这是否有悖于真实、是否为作者有意做的安排? 再有作品设置了多重矛盾冲突,虽然可以使内容丰富厚重,但由于所铺之面过宽,是否有笔墨分散、扑朔 迷离之嫌?总之面对任何一个作家,我们应该持有的态度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没有任何必要去拔高。 年青时的曹禺就是年青时的曹禺。他还需要再提高一步,艺术才可能走向成熟与完美。 2009-12-17 ■陈思和\细读《雷雨》 (选自《南方文坛》2003 年第 5 期。陈思和,著名学者,复旦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复旦大学人文 学院院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上海作协副主席。陈先生所倡导并进行了卓越实践的文本细读理 论,无论对今天学术界的风气转向还是对语文教育的指导提升,都可说是功不可没。) 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我们今天所说的“世界文学名著”,通常有两种含义,一种就是西方文学名著。我们讨论巴尔扎克、 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普希金,这当然是世界文学名著。但是在我想来,还有另外一个概念, 全世界是一个整体,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达到一流水平的文学著作,都应该成为“文学名著”。我们过去 通常认为“世界文学名著”一定是外国文学,中国跟世界好像是对立的,就是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如果 讨论世界文学的话,那么全世界各个国家的优秀人类文化遗产都应该成为我们这个世界的文化名著。所以 在这个意义上说,中国文学名著跟外国文学名著是同等的,是在一个层面上来对话,中国的文学同样可以 列入世界文学名著的行列。 而且,通常在一般人的眼睛里,说像《红楼梦》、《儒林外史》、李白杜甫的诗、关汉卿的戏剧是世界 文学名著,大家还是能够认可,那么对于现代文学呢?特别是 20 世纪以来中国现代文学,它是在整个西 方社会思潮、在西方文学的影响之下,开始从事自己的文学创作,是在世界文学的大格局下产生的。比如, 鲁迅、曹禺、巴金、老舍等,当我们讨论这些作家的时候,常常会讲这些作家曾经受到过西方文学的影响。 今天我们要讲曹禺的《雷雨》,一讲《雷雨》大家马上会想到,《雷雨》曾经受到过像欧洲的伟大戏剧家易 卜生、美国戏剧家奥尼尔的影响等,都会举出一系列的例子来证明中国的现代文学是在西方文学的影响下 产生出来。那么,在别人的影响下形成自己的文学创作,这样的作品能不能成为世界文学名著?我想还是 可以的。因为任何一个国家都可能受到国外的文学影响。20 世纪以来,人类信息沟通特别频繁,在这样一 个时代,很难区分某一个国家、某一个地域的独特的思想,很多问题都是连成一片的,都是在一个世界性 的文化现象当中产生出来。比如,曹禺的《雷雨》中表现的人性压抑、乱伦都是世界文学所共有的问题。 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国文学虽然是后起的,但同样在自己的文化氛围和社会环境中,能够形成自己独特的 对世界性主题的回应。比如说我们讲一个大家庭的崩溃。大家庭的崩溃全世界都有,德国托玛斯•曼写过 《布登博洛克一家》,英国高斯华尔绥写过《福尔塞世家》,波兰莱蒙特写过《农民》,这样一系列的世界 性的文学名著;但是,在中国就会形成像曹雪芹的《红楼梦》、巴金的《家》、曹禺的《雷雨》,它有自己 非常独特的社会环境,表现出对这一主题的独特的挖掘。我觉得这就是中国现代文学中的世界性因素。 正因为它能够对应世界性的主题和文化现象,所以中国现代文学完全有这个资格、有这个能力达到世界一 流名著的水平。所以我就斗胆把曹禺的《雷雨》放到这样一个讲坛上去介绍。我一点没有妄自菲薄。我一 直觉得,中国像鲁迅的小说,像曹禺的戏剧,完全可以达到世界一流的水平。什么是文学的标准?文学的 标准只能有两种,第一,是对人性刻画的深度和人性所展示的丰富性。世界一流的文学,人性展示一定是 丰富的,而不是单调的;第二,衡量一部文学作品的优秀与否,主要是看它表达这样一个主题的时候对于 自己民族的语言运用得好不好,能不能将本民族的语言达到最大限度的丰富性与包含性。有很多好的主题, 可是它语言用得疙疙瘩瘩的,这样的作品就很难评价它好。所以,我想,人性的深度和丰富性,以及语言 的包容量和丰富,这是衡量文学的主要标准。那么,在这两个要求下,我认为,曹禺先生当时 23 岁时候 写的《雷雨》,完全能够达到一个世界一流的水平。 《雷雨》的问世及其寂寞 《雷雨》发表的过程有点曲折。这是报端都有介绍的,但传来传去并不准确。曹禺当时是清华大学的 学生,才二十出头。他写出剧本以后交给了他的好朋友、《文学季刊》的主编之一靳以。靳以拿去给这个 杂志的另一个主编郑振铎看。郑振铎是一位资深学者,但他一下子不能判断作品的优劣,就说它“写得有 点乱”,当然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写出来的剧本难免有点乱,靳以就把这个作品放下来,他怕别人说他 是朋友徇私,不好意思再拿出来发表。不久,巴金从上海到北京,与靳以住在一起,靳以把剧本拿出来交 给巴金读。巴金一看之后非常感动,马上推荐给主编,这样《雷雨》才发表在 1934 年出版的《文学季刊》 上。发表以后,这个作品也没有社会上的反响。第一次上演《雷雨》是在日本,是一批留日学生在神保町 一个大学的礼堂里,结果演出引起了轰动,然后再回到中国,引起中国的反响。这很奇怪,与曹禺的其他 剧本发表情况正好相反,《日出》当时上演以后,天津《大公报》连续发了两个专版,请了南方、北方的 一批名作家去讨论,是轰轰烈烈的,《雷雨》刚刚问世的时候相对来说是比较寂寞。 这种寂寞就影响了对这个作品的理解。一部作品发表以后总是需要有批评家去阐释和宣传,然后被别 人慢慢认可。《雷雨》是非常难以被评论家接受和宣传的,它讲的是乱伦,连曹禺自己都说不清楚。《雷雨》 出单行本的时候也定了一篇序,承认“这些解释有的我可以追认——譬如‘暴露大家庭的罪恶’”。“追认” 这个词是什么词是什么意思?那可想而知,作者在创作时,脑子里也是一团混沌,也不清楚写的是什么东 西。由于批评家没有办法去很好地分析、宣传、推荐它,所以这部作品的命运跟《日出》完全不一样。《日 出》的主题非常清晰,它通过陈白露这个交际花的命运,写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社会,所以 一发表就受到普遍欢迎。曹禺自己都有点模糊了,他好几次都说到,《雷雨》写得太紧张,里面让人喘不 过气来,编得太像“戏”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太技巧化,比较“做”。曹禺这个说法影响了很多研究者, 我看到很多讨论曹禺剧作的学者都是这样认为,《雷雨》太巧合,到了《日出》,曹禺才真正走向成熟,有 的甚至说,曹禺早期学的是莎士比亚,到了《日出》就开始学契诃夫,层次更高了。但是,在我看来,《日 出》是不能跟《雷雨》比的,《雷雨》在中国整个戏剧史上,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也没有一个作品能够跟 它比的。好就好在,《雷雨》是一部谁也说不清的作品。一部伟大的作品必然是体现人性的极其丰富,那 人性太丰富就说不清楚,正因为说不清楚,它才成为一部说不尽的伟大的艺术作品。 蘩漪与周冲:人性的两极 曹禺本人说过:“在起首,我初次有了《雷雨》一个模糊的影像的时候,逗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 段情节,几个人物,一种复杂而原始的情绪”,其中,“在《雷雨》里的八个人物,我最早想出的,并且也 较觉真切的”(《雷雨》序),一个是蘩漪,这是作品中最恶毒、最激烈、性格最丰富的女人;可是,另外 一个形象是谁呢?是周冲,是这个作品里最平淡、最单纯、最没有角色的一个小孩子。这两个人物引起了 他的冲动,就使他创作了这样一个剧本。这不像有些作家,先要确立主题思想,写下剧本大纲,清清楚楚, 然后一句句编台词。他是仅仅以一种冲动,在他脑子里活跃的两个人物,写下了这部作品。周冲给人的感 觉是一身白,单纯得像小天使,而蘩漪是一身红,激烈如火、像魔鬼一样的女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对比, 在人性之间就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张力,通过两极,窥探了人性的丰富和人性的深度。因此他写了这部作品。 写到最后,曹禺先生自己都感到透不过气来,于是他又写下了一个序幕,一个尾声,来平息自己的感情。 这就是一位作家创作时的真实思想。 再看这部作品的主题。很多人在评论《雷雨》时,都会认为它描写了一个大家庭的冲突,暴露大家庭 的罪恶。在我看来,这部作品最难以启齿的问题就是人性犯罪。作品中写了三种乱伦:一是周萍和蘩漪的 乱伦。在一个大家庭中,老夫少妻,相差 20 岁,丈夫是社会上的成功人士,每天忙于公务;年轻的妻子 在封闭的家庭中非常苦闷。在故事发生前几年,丈夫前妻的儿子从乡下回到了这个家中,就是周萍,纯朴 的周萍带了满身的乡土气息来到了这个家中,为蘩漪带到了清新的空气,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已经预备 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人性的欲望因此复苏,于是她爱上了这个年轻人,便 发生了这种不可逆转的人性的罪恶——后母和丈夫前妻的儿子发生了乱伦的情欲。 这也带出了第二宗乱伦罪。随着周萍逐渐长大,乱伦的恐惧也逐渐膨胀,同时,周萍受不了蘩漪—— 一个 30 多岁的女人有许多要求,很疯狂的爱,他想摆脱她的控制,摆脱罪恶的感觉。为了摆脱这种罪恶, 他爱上了一个 18 岁的小丫头,单纯、朴素的四凤。不谙世事的清纯丫头与半是疯狂的半老徐娘之间形成 了强烈的对比,周萍当然舍弃蘩漪,而去爱那个小丫头。但是,四凤和周萍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两人不仅 相爱,而且四凤已经怀孕,周萍从第一轮罪沦到了第二轮罪,即血缘的乱伦。这比前一个犯罪更严重。前 者是家庭乱伦,这种家庭关系还是可以解体的,而第二轮犯罪是无法解体的。这是导致故事全部悲剧的原 因。最后四凤的死,其实是自杀,她只能是这样,在当时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你让她怎么办,她有 着不得不死的理由。周萍也只能自杀了。他与蘩漪奸情被揭发还能够逃走,还能够通过爱四凤来摆脱。可 是当他发现事情结果非但没有拯救自己,反而陷入了更深一轮的罪孽后,他也别无选择,只能选择死路。 故事发展到这里,就有悲剧不得不发生的理由。这里看上去很复杂,实际上完全符合逻辑推理,这就是悲 剧的力量。悲剧的发生需要很多情节的推动,但其结果是必然的。 家庭的乱伦、血缘的乱伦,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悲剧?按照传统的说法,上辈子人造的孽,报应到了 下一辈人的身上。周朴园年轻时和老妈子的女儿梅侍萍(鲁妈)的相爱并且有了两个孩子:周萍和鲁大海。 但是,刚刚生下鲁大海的时候,周朴园家里就逼着他赶走了梅侍萍,鲁大海因为刚生下来觉得养不活了才 允许她抱走。很多年后,故事中的人物在命运的安排下重新碰面,30 年前的故事再次发生。这引出了第三 宗罪主仆之间不正常的恋情,结果始乱终弃,女方被遗弃,导致不可收拾的悲剧。 《雷雨》通过一系列的罪完成了对人性的拷问。而这一系列的罪都和人的情欲有关。人的情欲的三道 扭曲——主人和仆人关系的扭曲、后母和前夫之子间关系的扭曲、兄妹间关系的扭曲,构筑了三个悲剧, 即社会悲剧、家庭悲剧、伦理血缘悲剧,构成了这部作品所有的冲突,导致了最终的悲剧结局。《雷雨》 通过这三道情欲被扭曲,拷问人性深处的罪恶感。这个故事的说不清楚的地方也就在这里。故事太丰富了, 内容太含糊了,社会冲突,家庭伦理、血缘关系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部异常丰富的悲剧。所有的人都不 能够去清晰地分析这个作品。因此我们只能抓住今天我们能够分析的东西去理解它。 《雷雨》中一共只有八个人物,每个人物都有其丰富的性格,从而构成了整部作品的冲突。至今为止, 优秀的评论家分析《雷雨》都是从分析人物着手。只有通过对人物的不同理解,才能进入对作品的不同理 解,形成对作品的多元解释。 《雷雨》中最早引起作者创作冲动的是两个人物:周冲和蘩漪。周冲是一个极其单纯的人,在这部作 品中最没有性格,是一张白纸,整个人如同在梦中。在舞台上他是一身白,正处于做梦的年纪——17 岁, 然后脑子里想的是“白色的帆张得满满的,像一只鹰的翅膀斜贴着海面在飞,飞,向着天边飞”,他对四 凤有着朦胧的爱,但不强烈。他觉得所谓爱情就是要帮助别人,因此也会拿出零花钱给四凤读书。他也爱 自己的父母,现在看来,周冲其实是一个幼稚的孩子。他是最不成熟、最简单的人物,看上云可有可无, 但其实是非存在不可的。我觉得周冲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曹禺自己的影子。要一个二十几岁的初长成的青 年,窥探如此丰富、严酷的命运和人性,压力实在太重。曹禺在窥探人性时充满了恐惧。所以他必须用一 个小孩子的眼光去看整世界,来保持舞台上的感情平衡。在整个悲惨污秽的故事中,有一个天使存在,有 一个纯洁无瑕的人存在;他是这个黑暗王国中的一道光明。污秽、残酷的社会背景中有一点朦胧的理想存 在其间,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没有这丝理想存在,这部戏剧照样成立,但给人的感觉就是非常压抑的, 没有一点亮色。虽然四凤也是一个花季少女,但加上她身上的罪孽比谁都重。一个无辜的女孩承担了最沉 重的罪恶。所以整个社会就会让人感到喘不过气。这么黑暗的社会一定需要一点明亮,就像西方文学作品 中的小天使形象一样。周冲也是非死不可的,单纯的理想在黑暗的社会中不可能继续存在下去,最美好的 东西也会消失。但他的去世意义和四凤、周萍有所不同,四凤、周萍都是自杀,而周冲为了救四凤而牺牲 自己。周冲的形象有些像无辜的羔羊,为了拯救别人献出了自己。他是整部作品中最高尚的人。如果没有 周冲,《雷雨》的艺术境界都要低一个层次;有了周冲,整部作品就趋于一个完美的境界。 蘩漪的悲剧 在这部作品中,最重要的人物就是蘩漪,这是毫无疑问的。《雷雨》是一部悲剧,打开这部悲剧的钥 匙在(鲁妈)手中。本来周朴园把 30 年前的悲剧掩盖得非常严实,但其中有一个破绽,就像在万里无云 的天空中,远远地飘来一个黑点,逐渐近了,变成乌云,开始电闪雷鸣,然后倾盆大雨,最终毁灭世界。 这个故事当中一开始不存在问题,但是蘩漪因为跟四凤争夺情人,特意叫来了鲁妈,一开始大家就知道四 凤的妈妈要来了,这之后会发生些什么?是一个悬念。事实上,这个家庭的矛盾就是当鲁妈慢慢从远方来 到了周家而逐渐引发的。鲁妈就像是一把钥匙,一层层开启了所有的矛盾与悲剧,但在开启悲剧的过程中, 鲁妈始终处于被动,因为开这把钥匙的手是蘩漪,家庭中所有悲剧都是蘩漪酿成的。蘩漪有自己的原则, 她爱周萍,但周萍想要离开她,她才要梅侍萍到周家来。没想到鲁妈来了以后,发现这就是她 30 年前待 过的周家,也发现了她的儿子和女儿的乱伦关系。之后转移到鲁妈的家里,周萍私自与四凤见面,这时蘩 漪赶到,反锁了窗,使周萍暴露在众人面前。当时大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除了鲁妈,有一场就 是她逼着女儿对雷雨发誓,“永远不见周家的人”,否则“天上的雷劈了我”。这也与最后四凤的死遥相呼 应。这场戏写得非常激烈。我觉得这段戏把《雷雨》所有紧张、残酷的主题都表现得淋漓尽致。鲁妈的逼 迫、四凤的毒誓也都因为蘩漪反锁了窗,结果导致了整个隐情爆发。这对姑娘心灵的折磨非常非常残酷, 鲁妈明明知道女儿爱这个少爷,可是只有她知道他们是兄妹,他们是不能相爱的,所以她不得不用这种起 毒誓的方法来束缚女儿。没想到,一步错了就步步错,最后导致无法挽回的大惨剧。这第三幕的矛盾发展 中蘩漪是关键性的。第四幕,又回到客厅。四凤觉得自己已经没办法了,一定要跟着周萍走,周萍也无所 谓了,决定带了四凤要走了,连鲁妈也同意了,她说:“你们这次走,最好越走越远,不要回头。今天离 开,你们无论生死,永远也不许见我。”她明明知道他们是兄妹俩也不管了,保护女儿要紧,她毕竟是个 母亲,觉得女儿到了这个程度,宁可让他们一走了之。这个时候,好像问题是可以解决了,可是蘩漪又像 魔鬼一样出现了,因为蘩漪的原则是不让周萍走。她走投无路到连自己母亲的廉耻都不顾了,居然把这个 小天使周冲拖出来,说:“你难道见着自己心上喜欢的人叫人抢去,一点儿也不动气么?”但是,周冲这 个天使根本就不会去抢的,他看到那么丑恶的场景,就心痛地说:“我忽然发现……我觉得……我好像我 并不是真爱四凤。”这个时候,蘩漪无可奈何,就把周朴园引了出来,说:“我请你见见你的好亲戚。”她 只是想通过周朴园来制止周萍和四凤的出走,没料想周朴园本来做贼心虚,一看这个场景,以为是他和梅 侍萍(鲁妈)30 年前的奸情暴露了,他想先发制人,因为周朴园永远不错的,永远是个道德君子,所以他 赶快想转为主动,就对周萍说“不要以为你跟四凤同母,觉得脸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伦天性。”结果得 到了相应的效果,最受不了的就是四凤,她没想到她所爱的人是她的哥哥。这个时候悲剧就一发而不可收 拾。 舞台上的蘩漪这个人完全是值得我们同情的。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心如死灰时突然得到了一个 爱情,她要死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为此她毁灭这个世界都在所不惜,她最后连自己作为母亲的脸面、太 太的脸面都不要,甚至于她跟周萍说到:“甚至于你要把四凤接来——一块儿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 你不离开我。”她已经把自己降格到这么一个卑贱的地步,惟一的目标就是希望自己的恋人不要走,但周 萍还是要走。所以,从蘩漪本人的悲剧性的性格来说,我是非常同情这个人的。我觉得在外国文学史上也 找不到这么好的人物,作为一个女性,她为了获得自己的幸福,已经把自己放到脚下去踩了,用这样的方 法来挽回已经失败的爱情,可是最后还是挽回不了。但是,也就是这么一个可怜人,她每走一步,身边就 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每走一步,就毁灭掉一些东西。最后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到这个地步,整个悲剧 爆发出来。她都是无意的,因为在蘩漪眼睛里的只有周萍,她只希望通过她的方法把周萍拉住,可是导致 的悲剧却是整个家庭的崩溃,三条人命。 所以,这个故事,我觉得好就好在这里,蘩漪具有双重人格,一方面她受欺负受得最深,她身上融注 了几千年来中国妇女被压迫的苦难的地位,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的人物,就是把“被侮辱与被损害 的”形象推到了极致。在西方的文学名著里面,像《罪与罚》里面也有一个妓女,她一生像抹布一样,到 处被人擦被人踩,西方作家往往在这么一个人物身上赋予了一种神圣的光芒,这个人被欺凌、被压迫,遭 遇各种苦难,可是这个人的人性是神圣的,虽然是个妓女,甚至是个杀人犯,可实际上是个神,最后灵魂 是要升上天堂的。西方有一个基督教的背景,基督教的传统,是讲究赎罪的,讲究历尽苦难,最后得到灵 魂的升华。所以在西方文学里面,这样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性形象,她往往就是一个苦难的象征, 她承受了各种各样苦难以后,她的灵魂就会升华,她会变得非常伟大,以忍受来完成对这个世界的创造。 可是在中国,在一个二十几岁的中国作家就不是这样来写的,蘩漪一方面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历经 了苦难,可同时这个人又是一个魔鬼,她恰恰是灾难性的,每走一步,灾难就往前推一步,她不是故意的, 可是,这个悲剧就这么发生。所以这个人身上同时承担了一个“圣者”和一个“魔鬼”的双重的个性。我 觉得,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命题。 在《雷雨》里面,作家写梅侍萍被赶出周家是 27 年前,因为鲁大海是 27 岁,蘩漪在 27 年前只有 8 岁,不可能嫁给周朴园,所以周朴园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才把梅侍萍赶走。这个女人是谁?这个剧本里一 点都没有谈过,只知道她有点钱,也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有没有生过孩子,是怎么死的,整个就是空 白,在这个家庭里面一点东西都没有留下。周冲是 17 岁,我们假定蘩漪结婚以后第一年生孩子,那就是 18 年,蘩漪是 17 岁嫁给周朴园的,应该说还是个小姑娘。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这个家庭里面,周朴园对 蘩漪是没有感情的。一个年纪比她大 20 岁的男人,周朴园已经至少经历了三个女人,至少生过两个孩子 了。所以他的感情世界是相当浑浊的,与一个 17 岁还是一张白纸的小姑娘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元稹 诗云“曾经沧海难为水”,17 岁的蘩漪是很难走进 37 岁的成年人周朴园的心灵的,那等于说她被排除在爱 情的门外。这样,一直到 30 岁左右,她才认识了周萍。这十三四年对一个女人来说,折磨是非常之大。 整个故事没有写这一点,曹禺在这个剧本里只用了一个细节,就是吃药,因为说她有神经病嘛。可是,这 个药很苦,她不想喝,男人一定要她喝,还叫周萍、周冲跪在她面前请求她喝。最后她没办法,就连着眼 泪强咽着喝下去。然后她就对周萍说:“我希望你明白方才的情形。这不是一天的事情”,“十几年来像刚 才一样的凶狠”。大家可以理解,这吃药是一个象征。从象征来说,药是苦的。她在这个家里,就像我们 过去说黄连苦一样。 但转换为实际场景来说,我认为蘩漪确实是有神经病的,只是当时还处在一个比较轻度的状态,她还 是会歇斯底里,会大喊大叫,特别是在这个被扭曲的家庭里面,她一方面义无反顾地爱上周萍,另一方面 又要应付这么一个大家庭,鬼鬼祟祟地这么过日子,这个人的精神能不崩溃吗?在佣人看来,家庭在闹鬼; 在丈夫看来,老婆是有神经病。对神经病患者当然不能好言好语,所以就可以用强制的手段,来压制她, 要她吃药。所以她说:“你知道你走了以后,我会怎么样?”她被他们所有的人都看成是神经病,这个家 是没法过了。所以,蘩漪实际上是一个疯女人,蘩漪在这么一个苦难当中被整个扭曲,最后总的爆发出来, 已经有疯了这种感觉。那么,也正是因为她这种歇斯底里,这种疯狂,才使周萍受不了。一个二十几岁的 男孩子,对前途还展开非常美妙的想象,却整天跟着一个半老不老的疯女人,他当然受不了,当然想摆脱 蘩漪。我觉得,我们演电影,演戏,把蘩漪演得很漂亮,这是不符合事实的。蘩漪不应该很漂亮,蘩漪就 是一个很偏执半疯狂的女人,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达到厉鬼似的变态的性格,那么才会导致后来所有悲剧 的推论。 蘩漪在那儿就有一种不可捉摸的力量,这种力量使每个人的努力都是枉然的。蘩漪追求是追求她的人性, 可是她所有的做法都是违犯了人性的本质,这种互相矛盾的追求最后导致每个人的努力都付之东流,每个 人都走向了他的反面。这个作品里面,蘩漪从一开始到最后,她就是想拉住周萍,最后没有拉住;周萍一 心一意就是想摆脱蘩漪,追求四凤,最后也失败了;四凤一心一意就是想跟着周萍走,也失败了;鲁妈一 心一意就是想把四凤带走,结果也带不走;周朴园一心一意想维持这个家庭的幸福、体面,最后周朴园的 理想也破灭了;鲁贵想靠着这个富贵家庭白吃白喝,也破灭;包括鲁大海罢工斗争也失败了。这个作品里 所有的人都是朝自己的反面在变化。这个不可琢磨的变化,就是蘩漪一手造成的,所以蘩漪实际上既是一 个破坏的恶魔,又是一个审判者,她使每个人的努力都变成徒然。所以,我觉得,如果要进入《雷雨》, 只能抓住蘩漪,蘩漪是这个作品里最重要的人物。由于她的动力,才开启了鲁妈这把钥匙,才使这个矛盾 一点一点地暴露出来,最后整个悲剧爆发。 我觉得,这两个人物的个性,一个蘩漪的,一个周冲的,看上去好像是两个极端,由于这两个极端把 所有人的性格矛盾都张扬开来,使整个剧本里面所有的人物性格都发生了变化。本来是单调的,现在都变 得丰富了,本来是单面的,现在却被多面体多层次地来展示。所以《雷雨》这个作品特别不容易把握得住。 周朴园对梅侍萍有没有爱? 我再举一个人物为例:周朴园。《雷雨》里有一场戏是非常重要的,就是周朴园跟梅侍萍(鲁妈)30 年以后的见面,这是非常精彩的一个片段。这个片段,我们过去往往是从一个社会阶级的观念出发去分析 一个少爷跟一个丫环什么关系?那似乎一定是黄世仁和喜儿的关系,其实《雷雨》写得并不是那么回事, 你们看这个作品就看得出来。首先,周朴园是爱当年的梅侍萍的,我认为,他们是真心相爱的,而且他爱 梅侍萍爱得刻骨铭心。我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周朴园在爱梅侍萍以前是不是还爱过其他人,在这个戏 里所看到的,周朴园第一个爱的是梅侍萍,而且他们相爱不是一天两天,不是偶然地一次喝醉酒,把一个 丫环给强奸了,然后生了一个孩子。你看,他们两个人老是回忆“三十年以前”,可是刚才我提醒过:梅 侍萍被赶走是在 27 年以前。那么,也就是说,周朴园和梅侍萍,一个少爷和一个老妈子的女儿的恋爱的 时间最起码是 3 年。而且,鲁妈出场的时候是 47 岁,27 年以前被赶走,她是 20 岁,也就是说,她与周朴 园相爱正好是四凤现在的年龄,17 岁到 20 岁,这段时间是人生最美好的时间,她跟一个有钱的少爷相恋 相爱,两个人同居了 3 年,生了两个孩子。我绝对不相信这两者之间是一个阶级压迫的关系,或者是什么 少爷诱惑丫环的关系。梅侍萍不是偷偷摸摸地躲在家里给他生孩子,是在周家生的孩子啊,而且他们有自 己的房间,有自己的环境布置,我们在舞台上看到的客厅的布置,就是当年梅侍萍在他们家里生活的环境, 梅侍萍被赶走以后,周朴园保持了梅侍萍当年的所有家俱和所有摆设,连梅侍萍当年生孩子不敢吹风要关 窗这个习惯都保存下来了。好几次蘩漪说“热”,要开窗,仆人就说,“老爷说过不叫开”,为什么?已经 死掉的大太太过去是怕开窗啊。你可以想象,梅侍萍在周朴园的身边的时候,她受宠爱到什么样的程度。 所以,我认为周朴园把梅侍萍赶走以前,他们是有很深的爱情的。 由于这样的爱情才使周朴园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这种痛苦就使他后来跟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女人, 包括蘩漪的爱情变得索然无味,第二个女人是最委屈的,这个女人嫁给他也不知道是干嘛的,后来就糊里 糊涂死掉了,完全可以想象是在郁郁不乐的情况下去世的,连孩子都没有生出来。第二个是过了十年以后, 蘩漪再嫁给周朴园,当时又是 17 岁,好像周朴园尽喜欢 17 岁的女孩,只生了一个孩子,蘩漪后来慢慢地 就发疯了。周朴园除了梅侍萍以外,后面两任妻子都是不幸福的。那你可想而知,周朴园真的是一个曾经 沧海难为水的人,他巨大的心灵的创伤,这种爱情的创伤,其实是不能磨灭。由于他心中的爱不能磨灭, 就使他不能很无碍地融入到后来两个女人的爱情生活当中去,他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不是看到新人忘 记旧人的人。正因为这样才导致了后面两任妻子的悲剧。 那么,我们再回过来问,谁导致了这样一个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是谁一定要把梅侍萍从当年周府赶出 去的?这里我们可以归结到一个封建家庭的制度。曹禺没有讲清楚,但是,我想有一个问题,如果梅侍萍 仅仅满足于做一个有钱人家少爷的妾,这个悲剧是不会发生的。在那个多妻制的社会里面,一个有钱的人 先养一个丫头作为妾,然后再娶一个正房的妻子多的是。在一个封建家庭里,它容许自己的弟子,那些地 主少爷外面去乱搞,花天酒地,也容许跟丫环生几个孩子,我们看过像《妻妾成群》之类的,但是,绝对 不容许一个丫环做有钱人的太太。我们说门当户对嘛,所以他必须去娶一个门当户对的有钱的人来做他的 太太。只有一种可能才会导致这个悲剧,就是梅侍萍不愿意在这个家庭里作妾,一个丫环想升格做正房的 妻子,只有这种情况在封建家庭里是不被允许的,也只有这种可能使这个家庭使用毒招,把她连孩子一起 赶走。当然,这个罪恶不一定由周朴园来承担。所以他的家里一直保持着她的生活习惯,摆着她的照片, 等等,我们不能说这是虚伪的,是因为他无可奈何,倒退 30 年,周朴园也就是二十四五岁的人,他上面 还有老爷子,还有大家庭,真正掌握命运的也不是周朴园本人。 那么在这里我们能够得到两个信息。第一,我们感受到一个封建家庭的罪恶到底出在哪里?而在这个 罪恶的过程当中,不仅鲁侍萍是牺牲者,周朴园也是牺牲者。第二,只有一种可能,当梅侍萍不愿意把自 己处于一个妾的地位,她才会面临被这个家庭赶出去,这个家庭不承认她,甚至也不承认她的儿子。那么, 假如这个情况是成立的,我们就可以看到,梅侍萍的品德是非常高贵的,这也是这个作品一直提到的,四 凤对鲁贵说:“妈不像您,见钱就忘了命”。因为她妈妈是一个很清高的人,绝对不肯跟人家苟合的人。这 里我们可以看出梅侍萍的个性,她不愿意处于一个被压迫的或者说屈辱的地位。我们不能说她想嫁给一个 少爷就是品质不好,但是,她不愿意处于一个屈辱的地位,不愿意做这个少爷家庭里面的一个小妾,不愿 意去跟别人分享爱人的爱情,这我觉得完全可以理解,后来她对子女的教育,对子女的态度,对鲁贵的态 度,我们都可以看到,这是一个宁折不弯的、非常坚强的女性。这个女性跟蘩漪相比,蘩漪就不及她,蘩 漪为了拉住自己的情人,宁可容忍周萍让四凤一起来住,她也能接受。 怎么来读周鲁相会这一幕? 分析到这里,我们就可以解释下面这一幕了。我把这一幕看成是像当年陆游和唐婉的故事一样。他们 自己是相爱的,是因为社会环境、各种个性因素导致了这个家庭的破裂,所以周朴园心里是有深深的歉意, 这种歉意结果害了他后来的两任妻子,他心里还是沉浸在梅侍萍的感情中,所以,他为什么叫四凤把两件 旧衣服拿出来?这就是怀旧嘛。每当蘩漪闹得他心烦的时候,他又想到了梅侍萍,又想看看梅侍萍的遗物。 这细节发生前就是他要蘩漪吃药,蘩漪不肯而大吵一场。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一个老头子,自己家庭生活 一点不幸福,一个妻子神经兮兮的,他恼火,又发不出来,看看妻子发了一通脾气以后,他想想还是前面 一个老婆好,这种心情很正常。然后,你可以看到,他在家里一直保持了梅侍萍当年的生活环境,家俱的 摆设,包括生活习惯,就说明他心里一直没有忘。我们后来很多学者用阶级分析的眼光来看,周朴园是个 坏蛋嘛,他是虚伪的,他要骗人,所以他这么做。他是吃饱了这么做!如果他虚伪,他根本用不着这样骗 人,这很累嘛!这只有出于自己内心的爱情,我觉得如果一个人心里没有这种巨大的伤痛,他没法理解周 朴园,也没法了解这样一种心理。 正好那个时候鲁妈到了这个家。蘩漪不知道这个情况,就随便拿了件雨衣给周朴园,周朴园说不是这 件雨衣,我要找另外的,就碰到了当年的梅侍萍。这一段非常精彩!当周朴园看到鲁妈的时候,他脑子里 就马上想起当年的情人,可是他当然是认为自己情人已经死了嘛,不会想到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当年的梅侍 萍,但因此就勾起他的怀旧情绪,所以他就问她,“你贵姓”;“你好像有点无锡口音”;“三十年前,在无 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我想打听打听”。他是这么问起来的。鲁妈早就知道他就是周朴园,鲁妈是非 常希望他认出她来,可是她也不敢认,所以这两个人就开始打哑谜。打哑谜过程中,周朴园忽然发现跟这 个佣人话说太多了,赶快要把它收回来。周朴园开始说:“一个年轻小姐,……有一天夜里,地投水死了”。 鲁妈就故意刺他说,“她不是小姐”,“她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是“因为不名誉的事情被人家赶出 来的”。那么他说“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你看,这两个人说话,周朴园是越来越沉浸在怀旧的感情 当中,而鲁妈在刺激他的时候,实际上也情不自禁地陷入到怀旧当中。最后周朴园说:“你先下去,让我 想一想”。实际上老头子要孤独,要一个人独自去怀旧,去回味自己的感情。可是鲁妈那个时候就不可能 悄然而走。如果真的是像我这样解释的,她以前是宁折不弯,抱了这样一种坚强的心情离开这个家庭的, 可是经过 30 年,她对于周朴园本人没有什么恨,当她发现周朴园到现在还在想念她,她就忍不住了,故 意要把自己的身份亮出来,“老爷那种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 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等等,身份就暴露了,周朴园就“徐徐立起”,颤 着声:“哦,你,你,你是——”大家发现吗?这时候的鲁妈说了一句非常精彩的话,她说:“你自然想不 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我当时读了这句话很感动,真是精彩啊!一个妇女已 经相隔了 30 年,人事沧桑,已经做了几十年老妈子,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太婆了,可是在她以前的情人面 前,第一个想到的是“我已经老得连你也认不出来”,她心疼的是我已经那么苍老了,变得那么难看了, 连你是我那么亲的人也认不出了,“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当年的侍萍一定是以漂 亮吸引了周家大少爷的。曹禺真是绝了,怎么能写出这样好的话! 可是就在那个时候,周朴园突然说了一句很煞风景的话“你来干什么?”“谁指使你来的?”这句话 我们后来通常被人说,这就是阶级矛盾,阶级性,这个地主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前面都是虚伪的。我觉 得不能这么说。因为她说了自己就是鲁妈,马上就使周朴园从怀旧的感情上回到了现实,他猛然想起对方 的身份,她是鲁贵的太太,是鲁大海的母亲,四凤他是不会在乎的,他实际上是出于一个本能的反应,当 然我们可以说,有点阶级因素在里面,这是他回到现实,他马上就想起这个问题:是你儿子还是鲁贵派你 来?鲁贵派你来,无非是敲竹杠;如果是你儿子,那麻烦更大了。鲁大海是工人运动的领袖,跟他两个人 正在闹劳资矛盾,这涉及整个矿区的命运。这很符合周朴园的身份,周朴园毕竟当了那么多年的董事长, 社会上也是一个成功人士,社会经验、阅历非常丰富的,所以当他从怀旧当中拔出来以后,第一个反应就 是你是现实当中的鲁大海的妈妈,你不是当年的梅侍萍了。这句话周朴园说出来是非常符合他的身份的, 可是对鲁妈来说太残酷了,她还沉浸在自己是否“太老”的伤感里,她受的伤害是极大的。所以,她马上 变得非常悲愤,她说:“命!不公正的命指使我来的。”我觉得这里就是一个受了 30 年委屈的女人一下子 把这个怨恨吐向自己的男人,这句话其实半是撒娇,半是生气。哦,我跟你说了真相,你却突然问我,是 谁派我来的?马上想到我的身份是鲁贵的妻子,而不是当年的情人了,所以她马上说这是不公正的命。而 这个命是谁造成?就是你们周家。所以,这内涵非常丰富。台词的这种丰富的含义,很少有戏剧作品能够 达到的。它既有现实的社会冲突,又有人与人之间的两性感情,男女的真挚的爱情,都非常丰富地交织在 一起。 所以,如果我们仅仅把周朴园和鲁妈的关系看成一种阶级对立,丫环受骗,少爷侮辱妇女,等等。我 觉得这是肤浅的、简单化的。如果简单地把他们说成是互相欺骗的,没有感情的,等等,也不符合人性的 发展。我们只有看到了人性的丰富性,才能看到人性的悲剧性。实际上就是这样,人性越丰富,感情越细 腻,我们性格当中往往悲剧性的因素越多。马大哈一样的人遇到问题嘻嘻哈哈地也就过去了。越是那种心 灵丰富、感觉敏锐的人,他往往遭遇的悲剧性就越大。这样一些悲剧的性格,我觉得无论是周朴园,鲁妈、 四凤、周萍,每个人身上都是这样。周朴园一方面是个罪恶的人,另一方面要摆脱罪恶,这也是一个非常 矛盾的人物。 结语 所以这个作品很难用简单的公式去讲清楚。我们每个读者都能根据自己不同的年龄、阅历,根据我们 不同的经验,在这部作品中读出自己的体会,那么,这才会有一个说不尽的曹禺。由于这样一种精彩的、 丰富的人性的内涵,使这个语言充满了紧张感,就像我刚才说的,这样好的语言,这么恰如其分地把人性 的矛盾体现出来,这真的是大师的作品,绝对不是一个我们随便耍耍嘴皮子可以写出来的作品,它几乎每 一句话背后都有很深的潜台词,每一句话的背后都有极其丰富、可以截然对立的一种解释。俄罗斯一个评 论家车尔尼雪夫斯基当时分析托尔斯泰的作品说,托尔斯泰的作品有一个最大特点,就是“心灵的辩证法”, 你明明看到他的性格是这一面,可是他慢慢会发展到它的反面,你看《复活》也好,《安娜•卡列尼娜》也 好,这些人物都是这样,他一开始出来是朝正面的,可最后走到反面。曹禺也是这样,曹禺每个人物的心 灵历程,其实都是心灵辩证法的一个展示过程。这我觉得是艺术大师所必备的一个条件。所以,我认为像 《雷雨》这样的作品,它是一部世界名著,完全是当之无愧的。 ■蓝棣之\两个阶级之间的爱情故事——曹禺《雷雨》症候分析 (选自《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 1999 年第 1 期。蓝棣之,清华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研 究会理事,著名文学评论家,CCTV 百家讲坛首场开讲嘉宾。) 摘 要:《雷雨》通过一个两代人陷落其中的爱情悲剧故事,对于感情、爱情、人性、阶级、命运及其背 后的力量,做了一次深刻的探索。作者所说周朴园的“老奸巨滑,诡计多端”,那是周所属儒家文化无意 识所致,他本人并不自觉。同样,作者不知不觉地就在蘩漪身上寄托了他的梦想:不希望他眼下创作此剧 本时的恋人成为第二个四凤。曹禺自己说:写到末了,他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他,他在 发泄着被压抑的愤懑,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然而还有另一种无意识,即政治无意识,却在阻挠着作 者对周朴园的批判,而要求把作为当时的社会贤达的周写得深情款款。在优秀的文学创作里,作者往往不 能完全控制笔下的人物,甚至对于“为什么写”这类问题无从回答,莫名其妙,《雷雨》在这方面是相当 典型的。 关键词:曹禺 雷雨 悲剧 政治无意识 创作意图 曹禺在 80 年代有两次谈话,对于自己的创作有很深刻的理论概括,其中谈及批评家与作家的关系, 十分精辟。他说:批评家运用逻辑思维,应当而且可以看到作家创作时未曾意识到的地方。如果作家创作 时就想得那么有条有理,那么,他就可能创作不出来了。我心里想的而又说不出来的,你这么一解释我就 明白了。作家“有心”,批评家能够“忖度”它。曹禺还说:一个作家进行创作,他反映真实的生活,主 要是运用形象思维。在他所描绘的社会生活中,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就渗透在里边。作家反映真实的生活也 就反映了他的政治观点、艺术观点。不是先有某种预定的观念。不能用马列主义观点代替作品的主题。主 题不是事先规定好的,是从生活来的。(田本相:《曹禺访谈记》,收入《曹禺创作论》) 曹禺这段话里有几个要点值得注意:一,作家创作时的确存在着他未曾意识到的地方,对于他所创造 的文本,也有他心里想的而又说不出来的含义。批评家的工作是对此加以解释,应当而且可以看得出来, 批评家要能够“忖度”作家的“有心”。二,作家的世界观、人生观、政治观点和艺术观点,渗透在他所 创造的文本里,批评家可以而且应当从文本里去分析。三,作品的主题不是事先规定好的,是在形象思维 的过程中逐渐体现出来的。 曹禺这席话,有根据认为,部分的目的是在答复香港学者司马长风在《中国新文学史》里,对于曹禺 创作的《雷雨》所作的批评。 司马长风在这本著作的有关章节里,一方面高度评价了《雷雨》的成就,称《雷雨》一经面世,话剧 界前辈和诸位大家欧阳予倩、洪深、熊佛西、田汉等的剧作,便立刻黯然无光了。这些老大家不禁都瞠目 而视这个年方廿六的后进小子。另一方面,司马长风又尖锐批评了《雷雨》,称《雷雨》是一部多面投机 的作品,甚至于说曹禺似乎对任何东西都无动于衷,执着的只是一点兴趣、一点野心。司马长风说要想了 解曹禺初期作品的创作动机和内容成分,必须把握三个因素的微妙平衡:第一,在曹禺心目中,第一个权 威是观众,必须使观众感兴趣他才能成名,因此他的剧本,个别场景和情节味特浓。这是他成功的基础。 第二,他要敷衍的是当道者,当时的政府,正实行“先安内后攘外”的政府。第三,他要应对的是弥漫上 海文坛,号召阶级斗争的左派势力。 司马长风所说的“多面投机”,指的是他认为曹禺一方面在艺术深度上下功夫,一方面在政治上花枝 招展;一方面要表现温良的人性,一方面又突出无情的阶级意识。在迎合国人传统观念(也敷衍南京政府), 满足观众趣味方面,他不但把侍萍写成一个仰之弥高的伟大母亲,而且把剧中的反派主角周朴园,也写得 深情款款。对于左派的敷衍,主要是突出矿工鲁大海,以及揭露周朴园的凶恶,但突出得都很失败。司马 长风认为曹禺对于突出阶段仇恨,粗心大意,缺乏热诚。例如剧本写鲁大海揭发周朴园从前在哈尔滨包修 江桥,故意叫江堤出险,故意淹死了两千二百个小工。司马长风说他本人是哈尔滨人,那条江堤只有两丈 多高,坡度很大,断不会有崩塌的危险,而江水不深,要想死一个都不容易,怎能同时淹死两千二百人? 司马长风还认为,鲁大海这个无产阶级形象,也足以使马列主义者感到呕心。鲁大海是三个工人代表之一, 一同进城找董事长周朴园谈判,结果另外两个工人代表受了收买,背着鲁大海在协议文件上签了字,自回 矿山号召工人开工去了。其次,鲁大海发现妹妹与周萍有染,居然也顺水人情,赞同无产阶级女儿与资产 阶级阔少爷结婚。诸如此类,在左派人士看来,都是阶级出卖和阶级投降,是对于无产阶级的侮辱。 司马长风认为,正是由于曹禺的面面俱到,广拜神佛,反而弄得多面不讨好:左派评论家对《雷雨》始终 冷冰冰的,斥责他抱着“悲天悯人的心境”,玩弄小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而反共评论家直斥他奉中共指 示而写作,甚至连累而及于艺术评价,例如指《雷雨》一剧完全以易卜生的《群鬼》为蓝本,再加上俄国 奥斯特洛夫基《大雷雨》的一点情节,而《日出》一剧始脱于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原野》则是受美 国奥尼尔《琼斯皇帝》的启示而写成。 我想对于司马长风的这些批评,最能触动曹禺的,恐怕就是说他本“无动于衷”,他的创作只是对于 各方面政治力量的敷衍。曹禺为此的答复是说,他的人生观、世界观、政治观点、艺术观点,亦即他的“衷”, 他的“心”,是渗透在作品里的东西,而不是作品之外的东西,同时,曹禺说他肯定是有动于衷的,只不 过他的“衷”有可能在创作时还未意识到,希望批评家能够从中分析出来,把他心里想说而又说不出的东 西解释出来。 司马长风的批评是深刻的,曹禺的答复是坦诚的。面对《雷雨》的文本,考虑到司马与曹禺双方的意 见,我有兴趣的问题是:曹禺有什么非写不可的理由?在他的创作过程中,那些他未曾意识到的东西,表 现在哪里,又是怎样推动他的创作? 《雷雨》是一部头绪太多的剧本,好几个故事交错在一起,作者并没有想得很清楚,作品的脉络也不 是很清晰,这都给阅读带来困难。大概是在1979年,在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当时叫北京语言学院)的 一次座谈会上,曹禺对我们谈起《雷雨》的一些情况。他说,在50年代,有一次他坐火车去外地,临座 而不相识的乘客正好谈起了当时正在北京上演的《雷雨》,其中一位问这个剧说的是什么事,另一位回答 说,是一家人乱搞男女关系的事。曹禺当时解嘲似地说,遇到这样的批评家,真是没有办法!这说明普通 观众很难了解剧本取材和主旨。曹禺还说,有人对他说剧中人物鲁大海和周萍的年龄与剧中发生的故事对 不上,剧中人物侍萍在30年前除夕抱着刚生下三天的孩子跳河自尽,由此推算起来,鲁大海应该30岁, 周萍31岁,可是,在作品里,鲁大海却是27岁,周萍28岁。对此种责难,曹禺说:我写的是文学, 不是数学,怎么可能拿数学的方法来分析文学呢,文学不能那么清楚呵。 尽管这样,经过对文本的反复分析,《雷雨》的主线还是可以清理出来的。剧本的主线是朴园、侍萍 和周萍、四凤两代人前后30年的故事,而蘩漪是推动故事进展的力量,鲁贵是剧本的结构因素,大海起 的作用是把这个家庭故事与时代沟通,周冲在这故事的边缘,虽然他也如他哥哥一样,深爱着四凤,然而 还没有进入故事,但他观察和体验了这个故事。 这是一个延续和连续两代的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和无产阶级姑娘的恋爱悲剧故事。在一个半封建 半殖民地而封建思想、伦理、道德根深蒂固的社会里,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与处于女佣下人地位 的无产阶级姑娘平等相爱,渴望自由,对人的尊重,个性解放,具有历史的进步性。这里的故事多少有些 像巴金的《家》里觉慧对鸣凤的恋情。鸣凤和四凤是这两个作品里的两只凤。 这里所发生的悲剧故事的特点在于:第一,有鲜明的叛逆性、时代性;第二,可以象征一切世俗不认 可而当事人自有深情的恋情,可以象征任何情感对世俗的矛盾和对抗,并涵蕴着命运主题。 这是一个故事,一个延续的故事,一个两代人陷落其中的可怕的悲剧故事。分开来看,可以是两个故 事:上一代人相爱、分手、忏悔的故事;下一代人承受父母的苦果,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同母异父的兄妹相 爱而酿成悲剧。在这个核心故事之四周,剧本还描写了蘩漪与周萍的后母与前妻之子的恋情故事,周冲与 四凤的恋爱故事,鲁大海与周朴园的罢工谈判故事等。蘩漪与周萍的恋情,“后母遭到前妻儿子捐弃,妒 火中烧,”虽然被刘西渭认为是全剧的“最深刻的而完整”的情节,然而,实际上,它只是为推动核心故 事进展的动因故事,并非全剧主线。其余两个故事,就更可谓是插曲了,顶多可以说是重要插曲。 通过这些故事,主要是通过核心故事,写出了作者对于命运及其背后他不太清楚的根源的迷惘和愤怒, 从而对于感情、爱情、命运及其悲剧原因,作了一次深刻的思索。最直接的是,它提出了个人情感与世俗 社会的矛盾:相爱的人为什么总要分手?这大概就是曹禺当初在构思这个剧本时所说的话:“我想通过一 个家庭的毁灭,表达自己一种复杂而原始的情绪,表现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也许 有一个主宰,它就是上帝或说是命运,近代称它为“自然法则”。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它太宏阔, 太复杂。我总觉得有一种汹涌而来的感情,催动着我发泄长期压在心头的愤懑。”(《文学报》1993年 7月2日) 自从《雷雨》问世以来,所谓深刻暴露资产阶级的罪恶乃是它的思想意义之所在,这种说法,已成定 论。这个说法是不错的,但要作一个重要补充:确切地说,所暴露的资本主义制度(还包括残存的封建思 想形态)的罪恶。周朴园并非这一罪恶的制造者,作为一个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他也是受害者。拆 散周萍与四凤的,则是不可知的命运。 这恰恰不是两代资产阶级分子“始乱终弃”的故事,正好相反,是两代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一 往情深而不可得的恋情。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在90年代初的一轮演出中,把周朴园理解为处理成正面人物形象,并非没有根据。 从观众的反应来说,也完全能够接受对于剧本的这种解读。我曾经问不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子从电视里观 看《雷雨》话剧录相的观感,她回答说周朴园是剧中人里最好的人。 周朴园对侍萍,是一种什么感情呢?他与侍萍,生了一个孩子,又再生一个,实在是非同寻常。谁都 可以看得出来,这里面的爱是深厚的。推测起来,当初把侍萍赶出家门,以及要他娶名门闺秀,都是来自 家庭的压力,甚至就是家长的意志,周朴园别无它法,推测起来,他定是很痛苦的。因此这痛苦延续了三 十年,一直到剧本里的今天。我记得在电影故事片《雷雨》里,把侍萍强行赶出家门的,是周朴园的母亲。 我想这是很有根据的。把刚生下第二个孩子才三天的侍萍赶出家门,肯定非周朴园所愿意,因为在三十年 之后再重逢侍萍时,他仍然急切地惦记着这个孩子。周朴园因为对侍萍之后名门闺秀的婚姻不满意,他才 出国留学,假如他能从这门婚事找到爱情,他是不会急切地离开爱妻出国留学的。周朴园之所以对与名门 闺秀的婚姻不满意,并不见得是这位名门闺秀本人怎样不好,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他心里仍然想 着侍萍。我们假设这位名门闺秀是位温驯的女性,在这没有爱情的婚姻里无端地承受深深的难言的寂寞, 没有经过太长的时间,她就因郁闷不乐而离开了人世。然后,周朴园娶了蘩漪。蘩漪没有什么家庭背景, 深受西方新女性影响,热烈而任性,周朴园发现,他仍然无法对她产生爱情。这里的一个重要原因,也还 是因为他对侍萍的无法排遣的怀念和思念。蘩漪虽说没有禁闭在自己的角色里,但她仍然是禁闭在闺楼上 的疯女人。从《雷雨》最初版本的序幕和尾声来看,曹禺是有意要写一个倒过来的《简爱》故事:后妻因 丈夫怀念前面的情人而发疯,而《简爱》是前妻因丈夫的新情人而疯狂。从这个比较中,尤其可见作者把 周朴园对侍萍的思念与爱情,把一个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对于一位无产阶级的姑娘的感情,写得多么 执着和深沉呵。 再看侍萍对周朴园的态度和感情。《雷雨》写得最精彩的,是周朴园与侍萍分别三十年后的偶然重逢。 他们的重逢相认在第二幕,但在第一幕里已经作了很多的铺垫,很多渲染。可以说第一幕、第二幕都在写 侍萍的来到,他们二人的重逢,以及周朴园长期来从未消减的思念。侍萍的青春,她的幸福,可以说都给 周朴园毁掉了,可是她非但没有多少怨恨,反而一往情深。她还记得屋子里的这些摆设,说明她从来没有 想过要从心里抹去这一切。她说这次重逢是一场梦,据此可以说她来此是在寻梦,她想他认出自己来,是 第二幕里这场谈话的动力与动因。如果她不想他认出自己来,那这场谈话早就结束了。如果她不想他认出 自己来,那周朴园是无论如何也认不出她来的。侍萍的话处处都在引导,在回忆,在暗示,在倾诉,每句 台词的潜在目标都是要再现当年的生活情景,都在追寻那逝去的梦。侍萍说“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 了”,以为你早死了,才没有找你,意味着如果知道你没有死的话,一定会寻你的;而且,相信你也会找 我。侍萍又说“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到你了”,也就等于是说我一直希望、一直盼望、一直在梦想见着 你,而今天终于见到了你,我的情怀,你难道还不可以猜想吗?侍萍还说“听说这位梅姑娘是不规矩的”, 这也就是说他们之间发生的这一切,并不是周朴园单方面的行为和责任,这位梅姑娘也无视世俗的规矩, 而从心里爱着一位贵族公子。 从侍萍对周朴园的感情,可以使我们把周朴园对侍萍的关系的性质看得更清楚,也就更明白周朴园是 一个什么样的人。 再看周萍对四凤的爱情,也是被描写得纯洁真诚的。周萍因为对四凤的爱,宁愿忍受大海的一记耳光, 并结束和忏悔了与蘩漪的关系。他爱得那样深,以至爱得很苦,苦闷和渴望都是为了四凤,甚至去矿上工 作也是为了早日把四凤带出去。他不仅一往情深,而且爱得相当认真。显然这不是一场始乱终弃的爱情游 戏。再看四凤,也是全身心地爱着周萍,母亲的嘱咐无济于事,还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周冲的“求婚”。总 之,周萍与四凤的爱情,可以说是朴园和侍萍的爱情的重现。然而,也如同父母的爱情一样,他们的爱情 也最终成为悲剧。 曹禺为什么要写这个前后两代人完全重复的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与无产阶级姑娘之间的一往情 深的爱情故事?又为什么都写成悲剧,两场爱情都结局悲惨?我想,如果我们这样对作者,对剧本提出问 题,就会看到,前者是剧本的社会意义,后者是剧本的哲学意义。从剧本的社会意义说,作者不仅看到了 阶级之间的矛盾对立,而且愿意看到两个阶级的青年之间的相爱和相通。重要的是,这样的行为对于出身 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来说,是一种叛逆,具有显然的历史进步性。剧本因此而反映了出30年代全球红色 的社会潮流。这里同时还包含着作者的审美理想,因为作者认为出身下层的劳动女性身上蕴藏有健康的可 爱的令人向往的种种品质。一代又一代的贵族子弟不屑在上层寻觅妻室,而把爱情的眼光投向下层劳动少 女,这也具有显然的历史进步性。这样看来,《雷雨》的时代的、阶级的和思想的倾向性,不也是很鲜明 的吗?从剧本的哲学意义来说,这先后两代人的爱情悲剧,而且似乎是难以逃脱的悲剧,正是曹禺当年所 说,是“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也许有一个主宰,它就是上帝或就是命运。”刻 意写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写命运无情,是《雷雨》的哲学意蕴。这多少有些如古希腊悲剧的哲学蕴 含。然而这里写命运,肯定不是对于古希腊悲剧的轻而易举的模仿,而是年轻而敏感的曹禺对于社会的观 察,同时也包含着他自己在最初的爱情受到挫折时对于命运的体验。不妨可以说剧本里的周冲的生活原型 是曹禺本人,这不仅是指周冲那理想化的人生方式,而且是曹禺本人确实爱过四凤这样的姑娘。据曹禺的 同学、著名长诗《宝马》的作者、历史学家孙毓棠说:周冲就是家宝自己,他同他们家的小丫头有过那么 点意思。曹禺亲口告诉过孙毓棠,说他喜欢过他家里的那个小丫头,那姑娘心地单纯,聪明活泼,人又长 得秀气,只是没有念过书。这样看来,曹禺是从自己经历来体验所谓“命运”的,所以能写出那份沉重与 迷惘,又写得那么深情,足可以感染广大观众。 从剧本的核心故事,我们已经谈到了作者与剧本的联系。这种联系不妨可以再往深处分析。曹禺非写 不可的理由,他有动于衷的那个东西,用他的敏感多思的心灵所感受过的诗化哲学的语言来说,是自己“一 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是“一种汹涌而来的感情”,“催动我长期压在心头的愤懑”,是“太宏阔、太复 杂”、“说不清”的东西;而从剧本的深层看,其实就是作者渴望在创作中实现生活中没有实现的梦想。从 某种特殊的角度说,是一个在生活中没有得到爱、因求爱受挫折而内心有伤痕的作者,要通过文学创作来 做一场梦,并希望在这梦里实现生活中未及实现未得满足的愿望。但请注意,在构思与创作的时候,作者 是不明白的,他不知道他正在这样做。他只知道他要写一场悲剧。把创作当作满足梦想的一种方式,是作 家无意识趋向所致。然而,他后来可以对此有所醒悟。这样,不就可以把《雷雨》看成曹禺的梦境了吗? 周朴园这个形象,作者对他的评价是明确的,可谓是剧本里的反面主角:“我脑子里的周朴园,他的影子 就是我家的一个常客,一个在德国留学的董事长,他自诩沾有日尔曼民族的优越感,自命不凡极了。狂妄 自大,唯我独尊。他的妻子、儿子,在他看来都是他的财产,他的附属品,对他只能唯命是从。在我所接 触的人中,像这种门弟观念根深蒂固,一脑门子封建礼教的老头多得很。他们老奸巨滑,诡计多端,但满 口都是仁义道德,我恨透了这些人。”(《文学报》1993年7月2日)然而,这只是构思阶段存在于作 者脑子里的周朴园。作者的意图在通过语言、通过情节展开的时候,就不是作者所能完全控制的了,有时 甚至完全不能控制。就通常的情况说,要想作者的意图构思按照本来的样子完全转化成作品艺术形象,这 样的情况可以说是不可能的。特殊地说,对于周朴园这样的当时社会里很有地位权势的人物,作者在刻划 他的形象的时候,的确是有某种政治无意识的,亦即是说,作者承受着来自政治社会和政府方面的压力, 尽管他没有意识到或者没有都意识到。这差不多就是司马长风所指摘的把剧本中的反派主角周朴园写得深 情款款。也就是说,司马长风的批评是有道理的,而且是深刻的,但曹禺冤枉在于:他不是有意为之的, 这样做只是一种创作中的无意识趋向。作者政治无意识的另一个表现,就是他对于弥漫上海文坛、号召阶 级斗争的左派力量的敷衍。说是敷衍,就是说他本来也不这样认为,所以他写周朴园决堤淹死了二千多名 工人,就成了剧本的破绽,而被司马长风挑出来了。 这都说明,评价一个作品里的人物,不能完全根据作家的说法,只能根据作品本身。然而,又必须研 究作者创作的意图,从创作意图与人物形象的相悖、相矛盾、相冲突中,也许就可以发现那些作家不意识 到然而却在深处左右他创作的力量。找到这个无意识趋向,就可以对作品作出更深入更内在的解释,因为 这样就不仅知其然,而且也知其所以然了。 茅盾的《子夜》在1932年问世,曹禺的《雷雨》在1933年写成,如果我们说周朴园与吴荪甫 从阶级属性和社会地位上看,实质上是同一类人,甚至说《雷雨》受有《子夜》一些暗示,恐怕不是不可 以成立的吧。与吴荪甫一样,周朴园也是一位工业资本家,他也不是庸俗卑琐的人物。他希望发展中国民 族工业,所以他选择开发矿山。他也还“用一只眼睛望着政治”,所以他随口就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我记 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信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现在一般青年人, 跟工人谈谈,谈两三句不关痛痒,同情的话,象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他不仅也如吴荪甫一样是工业界 的骑士,而且也同样生不逢时,不能在几条战线上同时作战。当然这是虚写的,但读者从他那些没完没了 在客厅、在书房紧张会见各方面的人士的时间安排,从他两年不回家的滞留矿上的情形,完全不难想象。 当然,从时代和阶级说,吴荪甫也好,周朴园也好,都具有民族资本家的两面性质,他们的性格有正面和 反面,有其复杂性、矛盾性,决不是时代的先进分子或理想人物。尽管这样,若说周朴园与鲁贵同为《雷 雨》中的反面人物,作者对此二人皆投以同样鲜明的憎恶,恐怕与剧本的实际太离谱了。 剧本描写周朴园的形象,主要是三个情节:对侍萍的忏悔,对蘩漪的专横,对罢工的处理。周朴园处 理罢工的手段,一方面表明他是有魄力、有政治眼光的企业家,因为他看出来鲁大海“这个人有背景”, 便利用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的策略,使矿山得以复工;另一方面也表明他敌视工人运动,无视工人要求的 反动性。周朴园对侍萍的忏悔,其感情当然是真实的,肯定不是虚伪的,而且还相当感人。有一种说法认 为,当他弄清楚来在身边的女人即是当年的侍萍时,立即表现出警惕和冷酷,足以证明他的虚伪。其实, 这里的矛盾不是感情自身的矛盾,而是感情与思想的矛盾。他的感情是怀旧的,思想是现实的;感情还在 梦里,可思想却在现实里;感情是真实的,思想却是复杂的。所以,周朴园对侍萍的感情是真实的,忏悔 是认真的,说他虚伪是一种经不起分析的说法。周朴园在让蘩漪喝药时表现的,说专横也好,说叫她服从 也好,其实是儒家文化和儒家社会里“父亲”的形象。父亲是严格的,但严格要求来源于责任感。试想面 对蘩漪的任性,面对身体有了病而又任性不喝药,那怎么行呢?周朴园在这种情况下带一点强制性,是一 种出于关心和责任感的强制,出于一种着急的情感,很多观众都是认可的。而且,周朴园的方式并不是简 单、粗暴、蛮横的,虽说有一点咄咄逼人,但也是不失尊重和礼貌的。有一种说法认为,周朴园以自己对 于蘩漪的专制和冷酷的统治造成了蘩漪的精神痛苦,然后再以她有精神病为理由,把她关在阁楼里,而要 她喝药就是为此所作的舆论准备。这种说法不符合剧本的实际。因为周朴园让蘩漪喝药显然并不是迫害的 前奏,他把她的病放在心上,正如他把这个家庭每个成员的问题放在心上。在担负如此沉重的里里外外的 责任的情况下,周朴园牺牲了自己的生活上的快乐和情趣。周朴园在这里的角色的性质,很值得仔细揣摩, 如果简单地拿西方文化里的父亲或丈夫的标准做法来衡量周朴园,那是缺乏分析的,也是不公平的。 有必要指出,在剧本着力描写的这三个情节里,周朴园这个形象所表现出来的思想是复杂的、深刻的, 对侍萍的忏悔里有警惕,对蘩漪的强制并非简单蛮横的命令或发脾气,对罢工的处理手段无情,但讲究策 略。如果这就是曹禺所说的“老奸巨滑、诡计多端”,那只是周朴园内心深处的集体无意识,是周朴园所 属儒家文化体系的无意识,周朴园本人是并不自觉的。如果就这样对待感情与社会事态就是“老奸巨滑、 诡计多端”,那么,凡是世代在儒家文化教育薰陶下成长的起来的人,无一可幸免,曹禺与我们大家,都 在其中了。 与对待周朴园的态度正好相反,作者十分喜爱蘩漪这个人物,然而也同样使我们感到有些奇怪。作者 说之所以起蘩漪这个名字,是为了体现她坚强、刚毅而又复杂的性格,深邃而美好的内心。“她诚实,她 懂得恨,又懂得爱,她发誓要生活在充满爱的世界里,和她挚爱的人永远生活在一起。我喜欢这样的性格, 写着写着,不知不觉便迷上了她。”(《文学报》1993年7月2日曹树钧文章《曹禺是怎样构思〈雷雨〉 的》)作者说蘩漪这个人复杂而深邃,我们却觉得她简单又浅显,正如作者对周朴园这个人的性格的刻画, 似乎明显得很,我们倒觉得要复杂得多。说蘩漪复杂深邃时的曹禺才二十一、二岁,还是一个孩子。他是 那样喜爱甚至迷上了蘩漪,可我们却不觉得蘩漪可爱,相反倒觉得她有些可怕,不敢恭维。她说周萍引诱 她,其实,到底谁引诱了谁,并不清楚。通常情况下是年龄大者负有责任。蘩漪为了继续拥有周萍的爱情, 为了阻止周萍与四凤感情的发展,并不与家里任何人商量,也不打招呼,就约了侍萍来周家,利用侍萍来 达到拆开周萍与四凤关系的目的。更不择手段的是,她看到把四凤遣送回家这一着仍然不能阻止周萍对于 四凤的感情的发展,她竟在一个雷雨之夜,把正在痛苦地约会的周萍与四凤封锁在四凤那间卧室里,这就 是蘩漪所说的,你不要把一个女人逼上绝路,她是什么事都可以干得出来的!蘩漪在这里所做的,就是要 利用鲁大海的鲁莽急躁意气用事和侍萍的深沉痛苦,来给一对把她排除在外的恋人以毁灭性的打击。在这 当中,蘩漪虽然从不顾及儿子周冲的教育,却要利用他的纯洁的初恋的感情去牵制四凤,并与哥哥周萍决 斗。所有这些手段,虽不必说是“老奸巨滑”,是不是也可谓“诡计多端”呢?而且,如果拿周朴园的“诡 计多端”与蘩漪的“诡计多端”相比较,你会得出什么结论呢? 假如说蘩漪是“五四”精神启示下成长起来的一代新女性,拿《雷雨》问世之前新文学画廊来看看, 她真是与众不同!试比较一下鲁迅《伤逝》里的子君、茅盾《蚀》里的静女士、孙舞阳、章秋柳,《子夜》 里的林佩瑶、林佩珊,《林家铺子》里的那位林小姐,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里的莎菲,柔石《二月》 里的陶岚,巴金《家》里的琴,等等,哪一个都不是蘩漪这样的。也许蘩漪多少有一些像茅盾长篇《幻灭》 里的慧,但慧只是说说而已,她并没有做什么。而且她所以说要报复男人,从她的经历来看,是有道理的。 可是蘩漪,她的报复没有充分根据。既不能肯定是周萍引诱了她,也就不能说是周萍抛弃了她。继母不能 与丈夫之子相恋,这不是什么封建思想,而且是人类的“禁忌”,是任何时代的人都不能无视的,古希腊 悲剧里所谓恋母情结,那指的是一种不意识到的情感,一种命运,象蘩漪这样明目张胆爱丈夫之子,世所 罕见。无论如何,周萍要终止与蘩漪的恋情,是一种改正错误的行为,是正确的。蘩漪也该翻然悔改才是。 如果说蘩漪的行为是以西方资产阶级女性的行为作榜样,然而有一点是起码的:西方女性要求个性解放与 自由,但同时,也尊重人的个性解放与自由。蘩漪最大的问题是,她对此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她压根儿就 没有想到要尊重别人的自由和选择,她是极端的自我中心,唯我主义。如果说爱本身就包涵着某些自我牺 牲和承受,和对于自己的约束,蘩漪是丝毫也没有这些品质的。因此,也可以说她从来也没有爱过谁。蘩 漪的变态,她自己要负很大的责任。同样,蘩漪的悲剧,也是她的思想和性格的悲剧。 这样的女性,有什么值得可爱的呢?曹禺竟如此喜爱她,真够奇怪的!然而,也许我们可以对剧作者 在这里的无意识作一些分析。前文已经一再引证过,曹禺在写《雷雨》之前,喜欢过他家里的那个丫头。 从“剧本里的周冲就是家宝自己”来推测,曹禺与那丫头的故事,也就好比剧本里周冲与四凤的情爱那样: 周冲因四凤另有所爱,而得不到爱情。年幼的男孩子初恋大都是这样,读者不妨回忆一下屠格涅夫的中篇 名著《初恋》就可知道。如果这里推测不错,那就是曹禺内心里压抑着爱的渴望,或者有着恋爱无法实现 的压抑。曹禺在写《雷雨》之时,当时正在清华大学外文系读书,他正在热恋着法律系一年级的女生郑秀。 可以推测,他不希望再错过这样的爱情,不希望郑秀是第二个四凤。因此,他渴望得到爱,渴望热烈的爱。 他写蘩漪对于爱的热烈,差不多就等于是教育郑秀要向蘩漪学习,要郑秀如蘩漪那样爱他。现在再来读一 遍曹禺对郑秀说的那一段话,也许你就会深有感触了:“她发誓要生活在充满爱的世界里,和她挚爱的人 永远生活在一起。我喜欢这样的性格,写着写着,不知不觉就迷上了她。”这所说“不知不觉”就是作家 的无意识趋向,曹禺“不知不觉”地就在蘩漪身上寄托了他的梦想和渴望。所以,在曹禺看来,蘩漪是那 么可爱。然而作家又从戏剧故事发展的需要出发,设计了蘩漪请侍萍、关周萍、怂恿周冲等情节,这些情 节把蘩漪的爱推向了反面,蘩漪不再是爱神了,而是一位复仇女神。这样,蘩漪这个形象,在作者心目中 是爱神,而在观众心目中,则是可怕的不择手段的复仇女神。所以,曹禺爱她迷她,而观众却很困惑,很 有保留,二者互相很是错位。然而,我们很多的研究者,只知道跟着作者跑,心想作品是他写的,他还能 错吗?这个想法妨碍了完整、准确和全面地分析人物的思想行为,因而作了片面的评价。 ■钱理群\《雷雨》的多种阐释 (选自《名作重读》。钱理群,当代著名学者,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 钱先生以中国现当代文学为研究方向,关注 20 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史,写下了大量研究著作,文思 敏捷严谨,在国内颇有威望。至于钱先生在语文教学界所作的努力及其影响之深远,则毋庸我等置喙,早 已流布于广大教师之口耳矣,所谓北钱南孙,并为珠玉。) 一 说起中国现代剧作家,人们首先想起的是曹禺;说起曹禺,人们首先想起的是《雷雨》。中国话剧史 上,甚至记载了这个日子:1936年5月,中国旅行剧团在上海最著名的卡尔登剧院公演《雷雨》,全 场轰动,连演三个月,场场客满。观众连夜排队,甚至有人从外地赶来观看,“从老妪到少女,都在为这 群不幸的孩子流泪”;茅盾因此有“当年海上惊雷雨”之诗句。抗战时期,《雷雨》更走向了全国:无论是 大后方,还是抗日根据地,甚至沦陷区,到处都在演出《雷雨》。有过这样一个在日本军队的大扫荡中排 练《雷雨》的“故事”:“正当排繁漪深夜追逐到四凤家的窗下时,敌人的炮声从几个方向传来”,有的演 员吓呆了,剧团的领导人却镇定地说“正好利用这些炮声作效果,抓紧时间继续排练”(参看陈靖:《百花 山上一枝花——回忆挺进剧社建立前后》)。新中国成立以后,《雷雨》更是成为每一个剧团的保留剧目, 拥有最多的观众。一直到90年代,《雷雨》改编成电视,也仍然引起社会舆论的广泛关注。《雷雨》甚至 进入了中学语文课本,周朴园与侍萍的“重逢”,引发出了课堂上的热烈讨论…… 在大半个世纪中,《雷雨》为什么能够始终引起不同时代、不同年龄、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观 众的持续的欢迎? 这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其中有一点大概是不可忽视的:《雷雨》内涵的丰富性,提供了解读的多种 可能性,不同的读者、观众都可以从中读出、看出不同的“意思”,在不同的方面引起共鸣,有自己的发 现,不仅是对作品意义的发现,从根本上,更是对自我的发现…… 这正是符合文学的特点的。好的文学作品总是包含着多重的,甚至是开掘不尽的意义的,有的意义是 可以意会不能言传,有时连作者自己也说不清楚。作品的价值是要在读者的创造性阅读中去实现的。也就 是说,文学的本性决定了对它的理解、阐释必然是多元,甚至是无穷尽的,而且随着阅读对象、时间、空 间的变化而不断地发展。经典性的作品更是常读常新,每一次新的感悟都会带来新的发现的喜悦,文学阅 读的魅力也就在于此。 《雷雨》给我们提供的,正是这样一个经典文本。“说不尽的《雷雨》”正等待着我们去发掘,去作“一 文多解”,去试验、显示我们的想像力、理解力——就这样开始我们的创造性的阅读吧。 二 在我们自己阅读之前,不妨先看看作者本人,以及前人(读者,研究者)是怎样解读《雷雨》的。曹 禺曾一再声明,他在创作开始时,“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但他同时又承认, “也许写到末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抑压的愤懑,毁谤着中国的家 庭和社会”(《雷雨•序》)。以后人们就按照作者的这一事后追认来阐释《雷雨》,强调它对“中国的家庭和 社会的揭露与批判”。 于是,人们注意到剧本在一天的时间(上午到午夜两点)、两个场景(周家客厅和鲁家住房)内,集 中展开了周鲁两家前后30年的矛盾纠葛,全剧交织着:“过去的戏剧”——周朴园和侍萍“始乱终弃” 的故事,作为后母的繁漪与周家的长子周萍恋爱的故事;“现在的戏剧”——繁漪与周朴园的冲撞,繁漪、 周萍、四凤、周冲之间的情感纠葛,侍萍与周朴园的重逢,大海与周朴园的对抗,大海与周萍的冲突,等 等。这里同时展现着:下层妇女(侍萍)受侮辱、被离弃的悲剧、上层妇女(繁漪)个性受压抑的悲剧、 青年男女(周萍、四凤)得不到正常爱情的悲剧、年轻人(周冲)的青春幻梦破灭的悲剧、以及劳动者(鲁 大海)反抗失败的悲剧。感情纠葛、血缘关系与阶级矛盾相互纠缠:周萍与四凤,是情人,是主仆,又是 同母异父的兄妹;周萍与大海,是亲兄弟,又是敌对的大少爷与穷工人;侍萍与周朴园,昔日是夫妇,今 日再见,一个是大老板,一个是家仆的老婆;周朴园与鲁大海之间,存在着公司的董事长与罢工工人代表 的尖锐对立,但他们却是父子;繁漪是周萍的后母,却又是他的情人;周冲是周萍的弟弟,又是情敌…… 这一切使剧中几乎每一个人都陷入了极度紧张的冲突与极度的痛苦之中。而所有的悲剧都最后归结于“罪 恶的渊薮”——作为具有浓厚的封建性的资产阶级家庭的家长的周朴园。戏剧的结尾,无辜的年轻一代都 死了,只留下了对悲剧性的历史有着牵连的年老的一代——这就更强化了对“不公平”的社会的控诉力量。 或许我们可以具体地来赏析“吃药”这场戏。繁漪出场时,作者介绍她是“一个受抑制的女人”,说“她 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轻的妇人失 望后的痛苦与怨望”。此刻,她内心正燃烧着对周萍不可克制的爱火,那是她的最后的希望,又怀着被周 萍遗弃的恐惧,同时激起的是对这个罪恶的周公馆,连同它的主人——周氏父子的怨恨。她的这一切痛苦 是名为她的丈夫的周朴园完全不了解的,他也从未想过要关心与了解她的内心世界,他只把繁漪的异常表 现看作是有“病”,一味地要她“吃药”,以为这就是尽到了丈夫的责任,说不定还为这种“关怀”而产生 某种自我神圣感。这一切在敏感的繁漪看来,不仅是可悲的隔膜,更是虚伪,是另一种强迫与压制。因此, 当四凤奉周朴园之命请她喝药时,她甚至产生了“厌恶”感,进而命令将药倒了。于是就有了这场周朴国 强制繁漪喝药的戏。当周朴园得知繁漪命令四风将药倒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慢)倒了?哦?”——完 全没有想到;然后,“(更慢)倒了!”——居然违背我的意志,做出这样的不可理喻的事!于是断然下令: “(低而缓地)倒了来。”——语气是平静的,但却是不可违抗,内含着严威的。因此,当繁漪试图作一点 反抗,表示“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时周朴园立刻“高声”喝道:“倒了来”,使出了家长、主人的全部 威风,明是对着四凤,其实是对繁漪施加压力。——在这一段戏里周朴园只反复说“倒了(倒了来)”这 几个字,却初步显露了他的专断的性格;作者通过几个标点符号的变换,写出了语气的变换,把周朴园内 心感情反应写得极有层次感。接着是周朴园与繁漪的正面冲突,写得也很有层次。开始双方都不愿把矛盾 推向极端:周朴园“向繁漪低声”地劝说:“你喝了,就会完全好的。”读者甚至可能从中读出了某种从未 有过的关怀的柔情;繁漪也是“顺忍地”回答说:“好,先放在这儿。”并没有一口回绝。——这情绪的舒 缓是戏剧冲突中必要的松弛。接着,周朴园一声“你最好现在喝了它吧”——他连繁漪“顺忍”的退让都 不能容忍,他要求的是绝对地无条件地服从,这就把矛盾激化了,繁漪“忽然”命令四凤:“你把它拿走。” 她决定不再顺忍,要正面反抗了;周朴园也“忽然严厉地”命令繁漪:“喝了它!”要立刻实现他的意志, 绝不让步。——这两个“忽然”,写尽了繁漪的倔强与周朴园的横暴,双方情绪的急剧变化使刚刚松弛的 戏剧的弦立刻绷紧。但达到高潮还有一个发展过程。周朴园的一句话“不要任性,当着这么大的孩子”, 把戏剧冲突推向另一个方面,读者、观众因此注意到在场的还有周萍与周冲兄弟俩,他们也必然地要卷入 这场冲突中来。在此时的周朴园看来,繁漪是否服从他的命令,把药喝下去,关系到他苦心建立起来、也 是他所追求的家庭秩序,他是要不惜运用一切手段来维护的。于是他命令两个儿于对不屈服的繁漪施加压 力。他不知道两个儿子,特别是周萍,与繁漪有着非常复杂的关系.而且他们刚刚与繁漪谈过话,这样就 必然把前面的戏带到这个冲突中来.使整个戏的内涵更加丰富,每个人物的情感反应更加复杂与激烈了。 周冲是繁漪的亲生儿子,在前面的对话中,繁漪显露了少有的亲子之情,脸上闪出一丝微笑的影子,而周 冲更是当面称颂繁漪“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像力,最同情我的思想的”,并且不顾 繁漪一再暗示、警告,把周朴园看做是一个最终能理解自己的父亲。现在,父亲突然在他面前展现专横的 这一面,他内心的震惊是可以想像的,当他“拿着药碗,手发颤,回头,高声”地喊道:“爸,您不要这 样”时,是在恳求父亲不要自毁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更是要维护自己的青春偶像,也许就在这一刹那间, 他的“春天的梦”开始崩溃了。而繁漪眼见自己的隐痛——在家庭中备受压抑的可怜地位,以这样一种方 式,突然显露在自己的天真的儿子面前,她一定感到了穿心的痛苦;面对儿子含泪的哀求,她不能不“拿 起药,落下眼泪”,但她又绝不愿意在亲生儿子面前,显露自己的屈辱,她“忽而放下”:“哦,不!我喝 不下!”这撕裂的一声高喊是具有一种震撼力的,就在这“拿起”与“放下”之间,繁漪经历了怎样的感 情的风暴。但残酷的作者还要让她面对更惨烈的心灵的拷打:周朴园竟命令周萍:“跪下,劝你的母亲。” 他哪里知道,周萍正是繁漪的情人,而且在几分钟前繁漪还在提醒、警告周萍不要忘记他们之间曾经有过 的情感关系。现在这个“情人”却被强迫着要作为“儿子”跪在自己面前,这是繁漪万难接受的。而此时 的周萍却表现得如此的软弱。他先是向父亲“求恕”,又苦恼地望着繁漪与弟弟求援,最后他竟然面对着 “泪流满面”的繁漪与“身体发抖”的周冲,真的“向下跪”了。正像后来繁漪所说,他毕竟是“父亲的 儿子”。但繁漪“不等萍跪下,急促地”表示屈服了:“我喝,我现在就喝!”她“拿碗,喝了两口,气得 眼泪又涌出来,她望一望朴园的峻厉的眼和苦恼着的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长啸一声“哦……”,“哭 着”“跑下”。——这拿、喝、泪涌、望、咽、一气喝下、长啸、哭、跑……中,蕴含着怎样的掀天动地的 爱与恨!读者读到这里,观众看到这里,不能不和剧中人——繁漪,周冲,周萍,一起感到人格的屈辱, 情感的伤害与蹂躏,以致心灵也要流血。同时,也一定会把债火喷向周朴园——那旧家庭“秩序”的自觉 维护者。于是,《雷雨》对中国旧家庭的罪恶的批判力也就发挥到了极致。 三 但曹禺似乎并不完全满足于这样的阐释。他在给《雷雨》的导演的一封信里,这样写道——“我写的 是一首诗,一首叙事诗,这诗不一定是美丽的,但是必须给读诗的一个不断的新的感觉。这固然有些实际 的东西在内(如罢工……等),但决非一个社会问题剧。” 他在《雷雨》序里,又特意说明——“《雷雨》的降生是一种心情在作祟,一种情感的发酵,说它为 宇宙一种隐秘的理解乃是狂妄的夸张,但以它代表个人一时性情的趋止,对那些‘不可理解的’莫名的爱 好,在我个人短短的生命中是显明地划成一道阶段。 “逗起我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雷雨》对我是个诱惑。 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雷雨》可以说是我的‘蛮 性的遗留’,我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 曹禺正是在提醒读者、观众要注意他的《雷雨》的诗性特征:他的主体生命的投入,情感、情绪以及 对宇宙间、人的命运中一些不可理解的东西,人的生存困境的形而上的思考与探寻…… 于是,人们穿透过戏剧的情节,人物的性格,注意到了曹禺的意象(主观情感与客观形象的统一)与 观念。 首先是“郁热”。这是戏剧发生的自然背景——剧本中一再出现的蝉鸣(第一、二幕),蛙噪(第三幕), 雷响(贯串全剧),无不在渲染郁热的苦夏气氛,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雷雨》是一出“夏天的戏剧”。 同时,这也暗示着一种情绪,心理,性格,以至生命的存在方式,并且显然融入了作者自己的生命感受与 体验。 于是,人们发现,《雷雨》里,几乎每一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情热”——欲望与追求之中。周冲充满 着“向着天边飞”的生命冲动,在他那著名的独白(第三幕)里,他是那样地神往着“飞到一个真真干净、 快乐的地方”,这是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追求绝对回理想的精神幻梦。繁漪、周萍、四凤则充分表现了人 的非理性的情欲的渴求,尤其是作者倾心刻画的繁漪,她更有一点原始的野性,更充分地发展了人的魔性。 鲁大海也同样满蓄着反抗的、破坏的、野性的力。即使是侍萍,以至周朴园,他们对充满痛苦的初恋的极 其复杂的感情反应,正表明了对曾经有过的情爱的难以摆脱。但所有人物的所有这一切“情热”(欲望与 追求),人在剧中又被一种人所不能把握的强大的力量压抑着,几乎每一个人出场时都嚷着“闷”,繁漪更 是高喊“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这象征着生命的“热”力的“郁”结。超常态的欲望与对欲望的超常 态的压抑,二者的撞击,就造成了人的巨大的精神痛苦。由此而引发出的,是极端的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 最不忍的恨的“雷雨式”的性格,近乎疯狂的,白热,短暂的“雷雨式”的感情力量。当听到繁漪的那“失 去了母性”的一声大叫:“我没有孩子,我没有丈夫,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要你说——我是你 的!”读者、观众会感到这是人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的绝望的孤注一掷。这“一掷”,对压迫、伤害自己 的周朴园自然是一种报复,但同时伤害了无辜,包括自己的亲生儿子周冲,更严重地杀伤了自己:这也是 一种自我毁灭。 于是又有了“挣扎”与“残酷”的发现。 曹禺回忆说,他首先写出的,也是最吸引他的戏剧(人生)片段,是《雷雨》第三幕四风对母亲发誓 和以后周萍推窗进入四凤卧室的戏。这是一个提醒:我们的分析正可以从这里切入。不难注意到,在整个 第三幕里,四凤始终处于中心位置。这是颇耐寻味的:所有的人都死死地抓住她,借以解救——周冲把四 凤看做“引路人”,想仰仗她的帮助,一起走到理想的,因而也是现实中永远得不到的“我们的真世界” 里去;鲁妈恳求四凤不要重走自己当年走过的路,以使自己永远地摆脱发生在昨天,今天又重唤起的噩梦; 而周萍,作者在他一出场时,就告诉我们,他是把四凤作为能够“把他从冲突的苦海中救出来”的“心内 的太阳”的,他要借助于流动在四凤身上的青春的热血,灌注于自己的生命的空壳内,使之有力量打开“狭 的笼”,离开“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噩梦似的老房子”。在这里,无论是周冲,还是鲁妈,周萍,都表现出 一种要从现存的不可忍受的生存方式中“挣扎”出来的强烈欲念,然而不但他们自身没有自我挣扎、自我 解救的力量,而且在他们生活的环境里,也没有发现任何足以改变他们的生存状态的外在力量。于是,他 们就只有心造出一个充满美和力的幻影,这就是四凤。现实的四凤完全不足以承担“解救”的重任,这是 每一个旁观者(读者,观众,作者)都十分清楚的;但剧中人却执迷地将四凤美化、幻化,这本身就会产 生一种悲凉感。而这一切绝望的挣扎又反过来给现实的四凤——一个没有文化,多少有些虚荣心的普普通 通的女孩子,加以她不可能承受的超负荷的精神压力。前述所有的人的挣扎的努力,在四凤的感觉中都成 了一种威逼:周冲逼她一起飞,鲁妈逼她对天发誓,周萍逼她幽会,这都隐含着一种残忍,而且令人恐惧 ——舞台上那一声声的雷响,正加深着这种恐惧感。然而,这样的给人以悲凉感与恐惧感的绝望的挣扎, 在另一位剧中人,也就是剧本女主人公繁漪的眼里,竟然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幸福”。繁漪就是这样对 周萍说的:“你不能看见了新世界,就一个人跑”——在繁漪的心目中,周萍与四凤梦幻似的终不免破灭 的爱情,竟是一个“新世界”。在那一夜,她站在四凤家的窗外,“痉挛地不出声的苦笑”,“望着里面只顾 拥抱”的“情人”,心中燃起的是忌妒得几乎疯狂的火。这对幻美的忌妒,更是包含着双重的悲凉。再想 想因此而付出的代价:一个个落入了乱伦的陷阶之中,这不仅在生理上会造成可怕的后果,而且精神上的 压力也已超过了这些善良的男女所能承受的心理极限。于是,他们终于走到了最后——最有理由活着,对 于死亡最没有思想准备的四凤与周冲死了,而经历了这一切,最不愿意活着的侍萍与繁漪却偏偏活了下来 ——这结局是残忍并且令人恐惧的。这样,我们终于把握住了在曲折的情节背后蕴含着的曹禺式的观念: “挣扎”与“残酷”。这在《雷雨•序》里,已有过明确的表述—— “这堆在下面蠕动着的生物,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有尽 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跌在沼泽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 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 “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自一面看, 《雷雨》是一种情感的憧憬,一种无名的恐惧的表征。” 这“挣扎”与“残酷”,以及与之相联系的“悲凉”与“恐惧”,都是曹禺对生命,对人(特别是中国 人)的生存状态及其审美形态的独特发现。 四 但曹禺并不愿意让他的读者与观众长久地沉浸在悲凉与恐惧之中。于是,他又写了“序幕”与“尾声”: 10年后,周公馆变成了教会医院,楼上、楼下分别住着两位疯了的老妇——繁漪和侍萍。这一天,一位 孤寂的老人(周朴园)来到医院,看望她们,彼此却没有一句话。偶尔闯进医院的年幼的姐弟俩目击了这 一切,又像听“古老的故事”一般听人们谈起了10年前的往事。 但人们却长期忽视作者着意书写的这一笔。甚至把它视为赘疣而一刀砍去,以致许多读者与观众竟然 不知道《雷雨》还存在着这样一个叙事框架。 而恰恰是“序幕”与“尾声”,让我们深化了对《雷雨》的体认。正是在这里,完成了周朴园的形象。 如前文所分析,周朴园无疑是大家庭罪恶的制造者,他一手造成了周围的人(侍萍、繁漪,以至周萍,周 冲,大海)的痛苦,也给自己带来了难以摆脱的苦痛。在第四幕的一开始,他已经“感到更深的空洞”, 吞食着孤独、寂寞的苦果。而在序幕、尾声中出现的周朴园更是“衰弱”而“颤抖”,“眼睛深沉而忧郁”, 与“吃药”那场戏中那个“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笑”中显出“专横”的“严厉”的家长 已经判若两人。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场面:老人(周朴园)走到老妇面前,“低头”,又“低声”地呼唤: “侍萍,侍——”,老妇只“呆呆地望着他,若不认识”,“老人绝望地转过头,望着炉中的火光,外面忽 而闹着小孩们的欢笑声,同足步声”,“这时姑乙(医院的修女)在左边长沙发上坐下,拿了一本《圣经》 在读着”。这里,“外面”闹着的“小孩们的欢笑声”与因全家灭绝而陷于极度“绝望’的周朴园的内心形 成强烈的反差:他正在承受着残酷的惩罚;而修女在读《圣经》则暗示着周朴园的忏悔:这是他的最后归 宿;而更重要的是作者的美学追求。曹禺在《雷雨•序》中这样说—— “我把《雷雨》作一篇诗看,一部故事读,用‘序幕’与‘尾声’把一件错综复杂的罪恶推到时间非 常辽远的处所。……那‘序幕’和‘尾声’的纱幕便给了所谓‘欣赏的距离’。这样,看戏的人可以处在 适中的地位看戏,而不至于使情感或者理解受了惊吓。” “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升到上帝的座,来怜悯 地俯视着这堆在下面蠕动着的生物—……” 这就是说,曹禺要用他的“序幕”与“尾声”消解他在“本文’中竭力注入读者、观众心灵中的全部 情感——郁热,恐惧与惶惑,而将其转化为悲悯,达到类似于宗教的效果:在悲悯的眼光的俯视中,剧中 人的一切矛盾,冲突,争斗也都消解——无论是处于情热中的繁漪、周萍、四凤、侍萍,还是在梦想中的 周冲,以至时刻在计算的周朴园、鲁贵,都同是在尘世中煎熬而找不到出路的“可怜人”。悲悯作为一种 审美情感,自然是对充溢剧作中的激情的净化、升华与超越;而这种站在更高的角度,远距离的理性审视, 也是更高意义上的清醒。 五 我们的介绍告一段落了。而读者的阅读还有待开始。真正的阅读,是读者与作者的对话。在我们的介 绍中,作者(以及研究者)已经说了很多话。现在等待着读者在阅读了作品后,自己发言。 读者可能认同作者的追求,也可能提出不同的看法。读者更会有自己的“发现”,对作品作出自己的 阐释。 当然,读者也有权拒绝这个作品。文学欣赏是极具个人性的,托尔斯泰就公开表示不能接受莎士比亚, 这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他就是不喜欢。这与莎士比亚的文学史地位没有关系。 当然,还会有更多的读者喜欢,以至迷恋莎士比亚。我们所期待的,除了创造性的阅读以外,也还有 这样的个人性的阅读。 请读吧。 ■曹禺说《雷雨》 我写的是一首诗,一首叙事诗,(原谅我,我决不是套易卜生的话,我决没有这样大胆的希冀,处处 来仿效他。)这诗不一定是美丽的,但是必须给读诗的一个不断的新的感觉。这固然有些实际的东西在内 (如罢工……等),但决非一个社会问题剧。——因为几时曾有人说“我要写一首问题诗”?因为这是诗, 我可以随便应用我的幻想,因为同时又是剧的形式,所以在许多幻想不能叫实际的观众接受的时候,(现 在的观众是非常聪明的,有多少剧中的巧合……又如希腊剧中的命运,这都不是能使观众接受的。)我的 方法乃不能不把这件事推溯,推,推到非常辽远时候,叫观众如听神话似的,听故事似的,来看我这个剧, 所以我不得已用了《序幕》及《尾声》,而这种方法犹如我们孩子们在落雪的冬日,偎在炉火旁边听着白 头发的老祖母讲从前闹长毛的故事,讲所谓“Once upon a time”的故事,在这氛围里是什么神怪离奇的 故事都可以发生的。 摘自《<雷雨>的写作》,《质文》(《杂文》)1935 年第 2 号。 《雷雨》对我是个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 《雷雨》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我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我不 能断定《雷雨》的推动是由于神鬼,起于命运或源于哪种显明的力量。情感上《雷雨》所象征的对我是一 种神秘的吸引,一种抓牢我心灵的魔。《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天 地间的“残忍”(这种自然的“冷酷”,四凤与周冲的遭际最足以代表。他们的死亡,自己并无过咎)。如 若读者肯细心体会这番心意,这篇戏虽然有时几段较紧张的场面或一两个性格吸引了注意,但连绵不断地 若有若无地闪示这一点隐秘——这种种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 来使用它的管辖。这主宰,希伯莱的先知们称它为“上帝”,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命运”,近代的人撇 弃了这些迷离恍惚的观念,直截了当地叫它为“自然的法则”。而我始终不能给它以适当的命名,也没有 能力来形容它的真实相。因为它太大,太复杂。我的情感强要我表现的,只是对宇宙这一方面的憧憬。 ……我是个贫穷的主人,但我请了看戏的宾客升到上帝的座,来怜悯地俯视着这堆在下面蠕动的生物。 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 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泽沼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周 萍悔改了“以往的罪恶”。他抓住了四凤不放手,想由一个新的灵感来洗涤自己。但这样不自知地犯了更 可怕的罪恶,这条路引到死亡。蘩漪是个最动人怜悯的女人。她不悔改,她如一匹执拗的马,毫不犹疑地 踏着艰难的老道,她抓住了周萍不放手,想重拾起一堆破碎的梦而救出自己,但这条路也引到死亡。在《雷 雨》里,宇宙正象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 与这样原始或者野蛮的情绪俱来的还有其他的方面,那便是我性情中郁热的氛围。夏天是个烦躁多事 的季节,苦热会逼走人的理智。在夏天,炎热高高升起,天空郁结成一块烧红了的铁,人们会时常不由己 地,更归回原始的野蛮的路,流着血,不是恨便是爱,不是爱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极端,要如电如雷地轰 轰地烧一场,中间不容易有一条折衷的路。代表这样的性格的是周蘩漪,是鲁大海,甚至于是周萍,而流 于相反的性格,遇事希望着妥协,缓冲,敷衍,便是周朴园,以至于鲁贵。但后者是前者的阴影,有了他 们前者才显得明亮。鲁妈、四凤、周冲是这明暗的间色,他们做成两个极端的阶梯。所以在《雷雨》的氛 围里,周蘩漪最显得调和。她的生命烧到电火一样地白热,也有它一样地短促。情感,郁热,境遇,激成 一朵艳丽的火花,当着火星也消灭时,她的生机也顿时化为乌有。她是一个最“雷雨的”(原是我的杜撰, 因为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性格,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的矛 盾,但没有一个矛盾不是极端的,“极端”和“矛盾”是《雷雨》蒸热的氛围里两种自然的基调,剧情的 调整多半以它们为转移。 摘自《<雷雨>序》,《雷雨》,文化生活出版社 1936 年版。 ■钱谷融\“你忘了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啦!”——谈周朴园 (选自钱谷融著《〈雷雨〉人物谈》,本样品收录了该书谈周朴园的部分,全书包括“谈周朴园”“谈繁漪” “谈周萍”“谈周冲”“谈侍萍”“谈四凤”“谈鲁大海”和“谈鲁贵”,正式产品收入全书电子文档,共计 60059 字。钱谷融,著名学者,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研究所所 长,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文艺理论研究》主编。所著《〈雷雨〉人物谈》 为细读《雷雨》的奠基之作,该书曾获上海市(1979~1985 年)哲学社会科学优秀著作奖。) 周朴园出身于封建家庭而又到德国去留过学;是一个当时所谓“有教养”的人。但他从青年时代起, 就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他为了赶娶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就逼着和他刚生了孩子才三天的女人冒着 大风雪去跳河;为了自己发财,就故意让承包的江堤出险,淹死了两千二百名小工,为了镇压工人运动, 他就叫警察开枪打死了几十名工人……。而他个人的“事业”、“地位”,就在这伤天害理的过程中蒸蒸日 上。他如今是一家煤矿公司的董事长,受到社会上一般人的尊敬,是一个非常“有体面”的人物。 他虽受着资产阶级的教养;却同封建地主阶级的思想感情有着深厚的血缘关系。他不但冷酷、自私, 具有专横的统治心理,而且还十分虚伪,深谙假道德。这样一个人,和他周围的人之间。自然要发生着尖 锐的矛盾。而他,也终于在这些重重的矛盾中,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境地。 周朴园第一次出场,恰好蘩漪、周萍、周冲三个人正在一起,在自己妻儿面前,他的威严、专横就更能给 人一个深刻的印象。剧作者安排他在这时与读者、观众见面,是很具匠心的。在介绍他入场时,作者对他 作了这样的描绘: ……他约莫有五六十上下,鬓发已经斑白,带着椭圆形 的金边眼镜,一对沉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 象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他有些胖,背微微地伛偻,腮肉松弛地 垂下来。眼眶下陷,眸子却闪闪地放着光彩。他的脸带着多年的世故和劳碌,一产种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 嘴角上逼出的冷笑,看出他平日的专横,自是和倔强…… 这寥寥的几笔,就把周朴园的形象非常鲜明地勾勒出来了。专横、自是和倔强,确是周朴园性格中的 一个非常突出的方面。 蘩漪和周萍本来正在客厅里进行着一番微妙的口角,周冲虽然不懂得他们话中的含意,但也感觉到了 他们之间的不协调,表示很不愿意听他们这样说话。所以,在这三个人之间,空气是很不平静的。特别是 蘩漪和周萍之间,更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心对心的战斗。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书房门打开了,周朴园出 现在门口。客厅里的这三个人就立刻变得肃静。周朴园缓缓地踱进来,弟兄两个异口同声地喊着“爸”, 周冲并且问了一句:“客走了?”做父亲的对这些热情而恭敬的招呼,只稍微点了一下头,却转过来用如 下的问话招呼了他回来后才第一次见面的妻子——蘩漪:“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吗?”这里虽 然显示出他对蔡漪的关切;但口吻远不是很热情的。接着,在他用同样缺乏热情的“还好”二字回答了蘩 漪对他的问候以后,就要蘩漪回到楼上去。他是这样说的:“你应当再到楼上去休息。”我们听得出他这句 话的意思,他并不是怕蘩漪在楼下待久了累,才劝她上去休息一会,而是认为她根本应当在楼上休息,不 应该下来。他的逼人的威严,他的专横、冷酷,在他初出场的这一刹那间,就充分表现出来了。而紧接着 来的他对周冲的斥责,对蘩漪的威逼(逼她喝药),更把他这种性格刻划得形完神足,淋漓尽致。他就用这 种冷酷、专横,维持着他的威严,建立起他引以自豪的家庭的“平静”而“圆满”的秩序。 当然,周朴园也并不是一味的冷酷、专横,他对待妻儿是恩威并施的。他甚至还给他的妻儿以这样一 种印象:仿佛他的冷酷、专横,只是对他们的“关心”和“爱护”的一种富有个性色采的独特的表现形式, 因此,他们对他是不能有过多的不满的,而他的冷酷和专横,在他们看来也只应该是威严,而不应该把它 当做残暴。这里就显示出了周朴园性格中的另一个突出的方面——伪善。 他对待侍萍的态度,最深刻地揭露了他的伪善的一面。 据他自己向侍萍表白,他三十年来一直没有忘记过她。每年四月十八日,都不忘记为她做生日,一切 都照着她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待。我们也的确看到他屋子里的家具都还是从前侍萍所喜欢的旧物,他到 东到西总都带着,而且陈设布置仍按照三十年前侍萍动用时的样子。甚至因为侍萍在生周萍时受了病,总 要关窗户,因此他到现在;即使在夏天,这个房间的窗户还是不许人打开。他穿衣服,不管是雨衣还是衬 衫,都爱穿旧的而不爱穿新的。他一听到侍萍的无锡口音,便很有深情地急着打听起所谓“梅小姐”的事 来,并说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这些,似乎的确都证明他三十年来一直没有忘记侍萍,而且还是深情 缱绻,朝夕怀念着她的。然而,很奇怪,当他知道他所怀念的这个人并没有死,而且现在就站立在他面前, 就在跟他面对面地晤谈着时,他却忽然严厉地喝问对方:“你来干什么?”这样极端矛盾的态度,这样前后 判若两人的声气,实在令人吃惊。不过,只待稍稍惊定,我们也就恍然大悟了。这“你来干什么?”的一 声,含义是无比丰富的,它说明了许多问题。它虽然并没有把周朴园三十多年来对侍萍的种种怀念一笔勾 消,却也赋予了这些怀念以一种新的含义。或者,更确切些说,是揭示了这些怀念的一种不易为人察觉的、 甚至连周朴园自己也不一定意识到的隐秘的意义。(他之所以不一定意识到这一点,乃是因为他不愿意承 认这一点,因为不愿意承认它,久而久之,他自己就真以为它并不存在了。)这层意义一揭露,我们对周 朴园的灵魂、周朴园的本质,也就看得更清楚,有了更深的理解了。 周朴园三十年来对侍萍的种种怀念,是不是全是假的、虚伪的呢?从他居然能严厉地喝问侍萍“你来 干什么?”里,从他前后一贯的为人处世的态度里,以及从他作为一个资产阶级的阶级本性里,我们都可 以毫无疑问地作出肯定的回答,说他是假的,虚伪的。但是,我们却不能因此就认为周朴园对侍萍真的一 点感情也没有,认为他对侍萍的种种怀念的表示都是故意装出来的,都是有意识地做给别人看的;这样想 就把一个人的复杂的心理面貌简单化了,就将阻碍我们对周朴园的资产阶级本质作更深入一步的了解。阶 级本质是渗透在具体的个性中,而且只有通过具体的个性才能表现出来的东西。而个性,则总是比较复杂 的,总是充满着各种各样的矛盾,而且还常常是盖有各种各样的涂饰物的。吝啬汉可以慷慨于一时,杀人 不眨眼的人有时也会大发善心。因为吝啬汉的一时的慷慨,就不承认他是吝啬汉,因为残暴的人的偶发的 善心,就说他并不残暴:当然是不对的。但如果以为吝啬汉有的只是吝啬,残暴的人任何时候都是残暴的, 也是一种简单化的看法。在一个人的身上,可能有某一种品质是比较突出的,但这一种品质并不能够完全 决定这个人的性格。处在复杂的阶级斗争环境中的人,特别是处在社会关系高度复杂化了的现社会中的人, 他们的个性总是:比较复杂的。个性的复杂性并不否定或削弱个性的阶级性而恰恰是更生动、更丰富地体 现了他的阶级性,更充分、更深刻地揭示了他的阶级性。如果我们不估计到个性的这种复杂性,不去具体 地观察研究这种复杂性;那么,我们对他的阶级本质即使也可能有正确的了解,但这种了解必然是抽象的 而不是具体的,是肤浅的而不是深刻的。因为这种了解,只是搬用了一个无可争辩的现成结论的结果,而 并非自己实地观察的结果。我们说周朴园是虚伪的,乃是因为整个地来看他时,归根到底地来说时,他只 能是虚伪的。但这并不等于完全否认周朴园具有任何真正的感情,也决不排斥周朴园对侍萍可以有某种程 度的真正的怀念。周朴园对待萍的某种程度的怀念,不但丝毫不能动摇我们认为周朴园是极端虚伪的看法, 而恰恰是——从他的怀念的性质及其具体表现中——只有更其加深了我们的这一看法。我们说周朴园对侍 萍是可以有某种程度的真正的杯念的,这也很容易理解:侍萍年轻时是很美的。他确曾喜欢过她,何况她 又是周萍的母亲,怎能不常常想起她呢?一个人对于已经失去的东西,总是特别觉得可贵,特别感到恋念 的。尤其是他做了那样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我们记得,他是为了赶娶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逼着刚生 下孩子才三天的侍萍,在年三十夜冒着大风雪去跳河的。)总不能毫无内疚。现在,侍萍既已死去(他一直 以为她已经死了),对他就不再有什么威胁、不利,他就更容易想到她的种种可爱处而不胜怀念起来。这 种怀念,又因他的灵魂的内疚,又因他的补过赎罪之心而愈益增加了它的重量,以至他自己都为这种“真 诚的怀念”所感动了。他觉得自己虽然“荒唐”于前,却能“补过”于后,就仿佛也是个“道德高尚”的 人了。这样,他对侍萍的怀念就做得愈益认真起来,并且还以此自豪,以此来教育周萍,来树立家庭的榜 样。这样做,在他主观上可能的确是很“真诚”的,并无故意骗人的存心。但是,作为剥削阶级中的一员, 他是不可能有什么真正高尚的感情的。他首先考虑的,总是自己的名誉、地位,自己的实际利益。在并不 损害他的利益时,他是可以有一点感情的,但当他一发觉这种感情与他的利益相抵触,将要危及他的名誉、 地位时,他就会立刻翻脸不认人,把这种感情一脚踢开。“你来干什么?”这一声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在紧接着这一声以后的一长串的对话中,剧作者更进一步地揭露了周朴园的这种丑恶的阶级本质。我们不 妨在这里稍停片刻,听一听他们的对话: 周朴园 (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侍萍 不是我要来的。 周朴园 谁指使你来的? 鲁侍萍 (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周朴园 (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我们听得出,周朴园在说前两句话时,一定是声色俱厉的,而后一句话又是多么的冷酷无情。 “你来干什么?”他的内心的语言(潜台词)其实是说:“你想来敲诈我吗?”侍萍说“不是我要来的”。 他一定想:不是你自己要来敲诈我,那么准是有人指使你来敲诈我的了,所以他接着问:“谁指使你来的?” 这一问一答不过是三二秒钟的时间,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周朴园的内心变化却是异常剧烈的,他的 思想却是经历了很长的路程的。他一定会想到这个人多半是鲁贵,而鲁贵又是那样的狡猾难对付,他就更 感到事态的严重。等到听侍萍说了是“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后,他才觉得还好,还只是她自个儿找来 的,总算并没有别人夹在里头,因而他就不象原先那么紧张了。但他还是认定侍萍是有意找上门来的,要 摆脱她,解除这个麻烦,他想是总得费些周折,花些钱财的了。但不知她此来的意图究竟如何,且先听听 她的口风再说吧。因而他才冷冷地说了一句“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他的潜台词,他的内 心的真正意思,其实是:“那么你究竟想怎样呢?”但是,侍萍的思想、心情,却完全走着另一条路,并不 是沿着他的内心线索前进的。她这一次到四凤的东家来,想不到竟遇到了三十年前那样毫无心肝地抛弃了 自己的那个人。在与这个人的短短的接触中,她发现这个人似乎并不象他过去那样的无情,从他房间里的 陈设布置,从他依旧保留着的夏天关窗的习惯,从他对旧衣物的偏爱,特别是从他对“梅小姐”事件所流 露出的兴趣与关心里,她知道这个人还是一直在怀念着自己的。本来,她从这个人那里所受到的凌辱、迫 害,是说不尽、诉不完,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但毕竟事情已过去了三十年了,何况这个人还是她的大海 和她另一个儿子的爸爸,而他如今又显得这样的多情。象侍萍这样一个心地纯洁而善良的女子,又受着封 建伦理观念的严重影响,自然不免又一时“犯胡涂”,心软起来。因而,她刹那间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人 过去对自己的种种不情不义、种种灭绝人性的行径,开始想用另外一种眼光来看他了。而忽然,这个人重 又露出了他的本相,而且把自己看得那样卑鄙、下贱,以为是有意来敲诈他的。这才使她重又清醒过来, 她三十年来的悲愤、郁积,三十年来的血泪痛苦,一下子就象开了闸门的洪水一样奔涌出来了。她的这种 感情的爆发,使得周朴园有些害怕,怕张扬开去,有损自己的体面。因此,自此以下,他的语调就变了。 起先是竭力地想稳住她,想使她的感情平静下来,所以他一则曰:“你可以冷静点。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 的人。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这么大年纪,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再则曰:“从前的旧恩怨,过 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三则曰:“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吧。”但是,侍萍并没有平静下来,她还 是要提,她闷了三十年了,非提不可。于是周朴园又采取了另一种办法,想用感情来软化她。这样,我们 就听到了他的如下的话: 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会忘 了么?你看这些家具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东西,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 果然,他这番话立刻生了效。侍萍听到这里,低下了头,开始有些平静了。于是他就以更加恳挚而悔 罪的声调接下去说: 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日——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为生 萍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弥补我的罪过。 这一下他的目的完全达到了,现在是侍萍反过来请他不必再提这些了。把侍萍的感情稳住以后,他想 这就可以谈到正题了。因而他说:“那更好了。那么我们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意思是说:既然你也认 为过去的事可以无需再提,那么你就把你此来的目的、意图、要求,直截了当地提出来吧。但是,侍萍完 全不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因为她从来就不曾有过这一类的心思、打算。因而她说:“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 可谈的。”从她的这句话里,周朴园才想起了过去侍萍的高傲倔强的性格。再联系到刚才一连串的对话, 他就发现侍萍的性情原来并没有什么大改变。这发现叫他安心。但他又想到,她现在是鲁贵的妻子,而鲁 贵却是个很不老实的人,假使他夹在中间,事情就麻烦了。所以他就说出了“话很多。我看你的性情好象 没有大改,——鲁贵象是个很不老实的人。”这样几句看来似乎不大连贯的话来。这一次,侍萍懂了他的 意思了,叫他不用怕,满怀轻蔑地告诉他,她决不会让鲁贵知道这件事的。这下,他就完全放心了。在打 听过被侍萍带走的他的另一个儿子的消息以后,他要问的都问了,要知道的都知道了,他已解除了一切的 恐惧与顾虑。于是他就剥去了一切的伪装,赤裸裸地露出了他的本相。所以他又忽然说:“好!痛痛快快 的!你现在要多少钱吧!”在这句话里,充满着令人恶心的铜臭气息,而这个资产阶级的卑鄙丑恶的灵魂, 通过这句话也就被揭露无遗了。 不能不令人感到惊异的的是,作者曹禺这时才不过二十三岁,他竟能把周朴园这样一个老奸巨滑、深 藏不露的伪善者的灵魂,如此清晰、如此细致入微地勾勒出来。这样深刻的观察力,这样高超的艺术才能, 真叫人叹赏不置。不过,最后一场中对周朴园的描写、处理,却不能说是同样成功的。在这一场里(其实, 前面也或多或少地存在着这种情况),作者思想上的不成熟以及他世界观中的严重弱点,和他的作为一个 天才艺术家所特有的感受与表现的能力,同样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 在周萍与四凤已经取得侍萍的同意,即将一同出走的当儿,周朴园被蘩漪叫了下来。他一下来,忽然 又看到了已经说过再也不上周家的门的侍萍、四凤,而且他们还与蘩漪、周萍、周冲在一起,他当时的惊 骇是可想而知的。作者这样写: 周朴园 (见鲁侍萍,鲁四凤在一起,惊)啊,你,你们这是做什么? 头上两个“你”字,可能是对着侍萍说的。他可能是一看到侍萍,在万分吃惊的当儿,就几乎脱口而 出地说出“你怎么又来了?”这句话来。但他究竟是个老练而深沉的人,所以他终于竭力压住了惊慌,并 且强作镇定地、不失他的威严本色地改问了一句:“你你这是做什么?”这时,蘩漪就拉着四凤告诉他,“这 是你的媳妇,你见见。”又叫四凤“叫他爸爸”。并且指着侍萍,叫周朴园“也认识认识这位老太太”。接 着,她又转过来向周萍说:“萍,过来!当着你的父亲,过来,给这个妈叩头。”周朴园看见侍萍重又回来, 本来就已经是说不出的慌乱,如今蘩漪又不怀好意地一会儿叫他认这个,一会儿叫他认那个,而他又完全 不知道周萍与四凤之间的事,所以蘩漪一上来说四凤是他的媳妇,他可能没有听清楚;即使听清楚了,在 极度的慌乱中,在一心只想着他跟侍萍的关系时,也可能完全不理解“媳妇”两个字的意义。而蘩漪叫周 萍给侍萍叩头,——“给这个妈叩头”这句话,在他的耳中却特别响亮清晰。他既然并不知道周萍跟四凤 的恋爱关系,当然也就不会想到蘩漪嘴里的这个“妈”字,并不是他心里所想的那个“妈”字的意思。于 是,他就一心以为他跟侍萍的关系已被大家知道了。(后来蘩漪的:“什么,她是侍萍?”这样由衷的惊奇, 不是也被他认为是故意的嘲弄吗?)他当然也就无法再隐瞒了。所以,他之承认侍萍,起先原是被迫的, 并非出于自动。这些描写,都是十分真实而深刻的,是符合周朴园这样一个人的性格特色的。然而就在这 里,作者却给了周朴园以过多的悔恨沉痛的感情,仿佛他真象所谓“天良发现”似地忽然真正忏悔起过去 的罪恶来了。作者写他始而悔恨地对侍萍说:“侍萍,我想你也会回来的。”在这句话里,我们听得出,有 的不仅是对自己的行为的悔恨,而且还含有对侍萍终于还是回来了的一种欣慰的感情。继而又沉痛地唤着 周萍:“萍儿,你过来。你的生母并没有死,她还在世上。”(这样的口吻,也不象是因为隐瞒不了而只得 假意敷衍的人的口吻了。紧接在这句话的后面是: 周 萍 (半狂地)不是她!爸,不是她! 周朴园 (严厉地’)混帐!不许胡说!她没有什么好身世,也是你的母亲。 周 萍 (痛苦万分)哦,爸! 周朴园 (尊重地)不要以为你跟四凤同母,觉得脸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伦天性。 鲁四凤 (痛苦地)哦,妈! 周朴园 (沉重地)萍儿,你原谅我。我一生就做错了这一件事。我万没有想到她今天还在,今天找到 这儿,我想这只能说是天命。(向鲁侍萍叹口气)我老了,刚才我叫你走,我很后悔,我预备寄给你两万块 钱。现在你既然来了,我想萍儿是个孝顺孩子,他会好好地侍奉你。我对不起你的地方,他会补上的。 这样的一番话,不但很能迷惑侍萍以及所有其他在场的人,而且也会冲淡读者和观众对周朴园的憎恨, 而使整个作品的思想意义受到损害。当然,我们并不是说,周朴园决不会说这样的话,也并不是说,这样 一番话就与周朴园的性格存在着怎样的抵牾。象周朴园这样一个人,在眼看真相已万难再行掩盖时,为了 维持他的伪善面貌,维持他一向极力装扮的假道德,为了给他的儿子以‘良好”榜样,为了维护他的家庭 的“平静”而“圆满”的秩序,是完全有可能说出类似的话来的。问题是在于他说这些话时的态度与口吻。 象上面这样的态度与口吻,恐怕是很难使人不受到迷惑的。作者应该使这些话成为对周朴园的伪善本质的 更深一层的揭露,而这里却似乎是在肯定周朴园的忏悔心情了。这应该说是作者的一些弱笔。而这些弱笔 的出现,并不是由于作者艺术表现能力方面的欠缺,而是与作者当时思想上的弱点直接联系着的。 在作者当时的世界观中,占主导地位的是民主主义与人道主义的思想。这种思想有它的进步性,也有 它的局限性。在这种思想指导之下,他对当时那种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现象,感到极大的愤怒和不平, 所以他在作品里能够对充满这种现象的当时的社会,作出深刻的揭露与尖锐的抨击。但是,停留在这样的 一个思想水平上,对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不可能有深刻而明确的认识的。因而,他虽然对社会的真实 情况,有敏锐的感觉和强烈的爱憎,但究竟应该怎样正确地对待、批判这种现实,就有些茫然了。因为, 正确地对待和批判的能力,是只有在正确的思想指导下才能具备的。他对周朴园这个人物,应该说是了解 得相当深的,他洞察他的肺腑,在他的笔下,这一人物的精神面貌可以说是展示得非常清晰了。但究竟应 该怎样来评价这个人物呢?这个人当然决不是什么值得同情的好人,而是一个应该被批判、被否定的人物, 这一点对曹禺来说,也是不成问题的。但批判应该掌握什么样的分寸?否定应该达到什么样的程度?这在 曹禺,恐怕就不是很明确的了。而且,在他当时的世界观中,或多或少还存在有资产阶级的人性论思想, 他就自然更加不能彻底否定周朴园这样一个人物了。在鞭打他的时候,他就免不了有一些手软,甚至给他 以某种程度的“曲宥”,象他在《日出》的跋文(初版本)中提到潘月亭、李石清时所说过的那样。而周朴 园这种“天良发现”式的悔罪的声调,正是作者的手软的表现,正是作者对他作了某种程度的“曲宥”的 表现。 1959 年 9 月写 1961 年 9 月改 ■王富仁\《〈雷雨〉导读•第二幕赏析》(节选) (选自王富仁著《〈雷雨〉导读》,样品收录第二幕赏析的一小部分,正式产品收入全书电子文档,共计 88730 字。王富仁,新中国第一位文学博士,原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为汕头大学终身教授,中国 现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王先生是少数能将学问做得极精细的学者之一,《〈雷雨〉导读》可以说是细读文 本的典范之作,代表了迄今为止细读《雷雨》的最高成就。) 这场戏是全剧的一个关键。 所谓“关键’,是说通过这场戏,全剧的情节发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变化。没有这场戏,事情将是一 个样子,有了这场戏,事情就都不同了。 在上一场里,鲁侍萍已经认出了周朴园。这个三十年前被遗弃的女子,可以说是百感交集,但所有这 些感受都经历过沧桑的冷却,不像蘩漪一样还带着热乎乎的仇恨。鲁侍萍更是带着一种冷眼看现在的周朴 园的。她看到了他的凶横,也看到了他的不幸:他现在的家庭是不美满的。她到底是爱过周朴园的,那个 周朴园也像现在的周萍爱四凤那样爱过她,他的爱不是虚伪的,不是假情假意的,但却是自私的,当遇到 家庭的阻挠,当关系到自己的前途时,他抛弃了她,并且给她酿成了一生的苦难。她过往的爱导致了她现 在的恨,而她现在的恨也包含了她过往的爱。她见到周朴园时心情是复杂的,百感交集,是无法用任何语 言能够表达出来的。她的内心的感情,我们只能通过她这时的表现感觉出来。 在单独面对周朴园的时候,她没有直接呼出周朴园的名字,更没有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大喊大叫,而 是表现出了为一般人所不会有的冷静。为什么呢?因为她这时与周朴园已经没有任何的关系,当周朴园那 么冷酷无情地把她赶出周公馆的时候,她对周朴园已经万念俱灰,三十年的时光已经过去,苦难的命运已 经铸成,怨诉也罢,谴责也罢,痛哭也罢,喊叫也罢,都已经无补于事,她对他已经一无所求。过去的一 切都堵塞在喉咙底下,无法表达也不想表达。所以,她是冷静的。与此同时,她也没有马上离开,虽然她 当时并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但她面对的到底是她那么热烈地爱过也那么热烈地恨过的周朴园,她在本能 当中就感到这一桩没有了结的事倩需要了结。这一些没有说明白的事情需要说明白。所以,在房子里只剩 下周朴园一个人的时候,她没有随即走开。她希望周朴园能够认出她是谁来。 周朴园在遭遇了蘩漪的决绝的反抗之后,虽然在表面上不动声色,维持着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但内 心却是孤独的、凄凉的。他这时需要有一个人与他谈谈话,虽然他平时是不准下人进这个房间的,但这时 仍然没有怒斥鲁妈离去。 “雨衣”是照应上面的情节的,但也透露出周朴园这时的可怜的自尊。他是吩咐蘩漪亲自给他找出旧 雨衣的,这时他特地问是不是“太太找出来的雨衣”,含有蘩漪到底按他的吩咐做了的意思,从而在精神 上感到了一点慰藉。实际上蘩漪根本没有亲自去给他找雨衣,而是派四凤找来的。当他发现不是他要的那 一件的时候,才知道不是蘩漪亲自找来的:“不对,不对,这都是新的。我要我的旧雨衣,你回头给太太 说。”对于他,这种语气就已经算是急迫的了,反映了他这时内心的焦躁感,而“你回头给太太说”,又使 人感到,这个做“老爷”做惯了的人,是把所有人都当成自己的仆人来使唤的,所以下边鲁妈不无讽刺地 称他“老爷”。通过“雨衣”这个细节,把前后两段戏组织得天衣无缝、熨帖自然。 周朴园这时的孤独,需要与人说话,虽然他说这间房子是不准底下人随便进来的,但语气中却没有让 鲁妈走开的意思。鲁妈也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所以只回答说“不知道”。实际上,她是知道的,但当时 她不是周朴园所说的“底下人”,而是这间房子的主人,所以她在本能上并不认为自己不能到这间房子中 来。正是周朴园没有赶走鲁妈的意思,所以他也不像平时那样命令鲁妈马上走开,而是问起鲁妈是不是新 来的底下人。鲁妈不愿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遂回答他说是四凤的母亲。在这时,周朴园又露出了平时那 种重规矩的老爷口气,他不说四凤住在哪里,而说鲁妈“走错了”房子,话语中带有让鲁妈走开的意思。 鲁妈是不情愿离开的,实际上周朴园这时也希望有人陪陪他,并不是故意赶走她,只是平时这样说话说惯 了,没有和仆人聊天谈心的适当的话语。所以鲁妈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又沉吟着问了一句“哦。——老爷 没有事了?”周朴园也分明没有把心思放在鲁妈走与不走的问题上,而是注意到窗户被人打开了。所有这 一切,似乎都是微不足道的细节,但曹禺却写得入情入理,把人物的心理刻画得惟妙惟肖、精细深刻。 当鲁妈去关窗户的时候,她的从容,她的情态,都不能不使他想到过去的鲁侍萍。两个人的谈话开始 像剥蚕茧一样,一层一层地剥开了事实的真相。在这时,我们需要体会的是周朴园的心理。周朴园为什么 至今仍然这么急迫地想了解他曾经那么冷酷地抛弃了的女人的下落呢?这我们就要从周朴园这个人物的 复杂性和他对鲁侍萍态度的复杂性来考虑了。在平时我们太习惯于好人和坏人的简单区分,以为好人自然 是好人,所以对任何一个好人都是有感情的,而坏人既然是坏人,对好人就绝对没有一点感情,做了坏事 也不会感到内心的愧疚,铁石心肠,冷酷无情,没有人味。实际上,这对于文学创作是没有好处的,也不 符合人性发展的基本规律。我们必须看到,即使一个坏人,也不是从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坏人,也是在特定 条件下一步一步走入罪恶的深渊的,并且在罪恶的深渊里仍然会保留下一些在他童年、少年、青年时期曾 经有过的美好的人性的碎片,他不会对任何一个人都是铁石心肠的,不是对他做的任何一件坏事都是心安 理得的。好人复杂,坏人也复杂。只有认识到人的这种复杂性,我们才会更深入细致地感受人,了解人, 感受社会,了解社会,从而为自我人性的美化为人和社会的美化而做出有效的努力。就拿周朴园来说,他 当时也像现在的周萍一样,有着年轻人的感情,有着爱美的心,他当年爱鲁侍萍也像现在周萍爱四凤一样, 并不完全出于对鲁侍萍的欺骗,而是诚心诚意的。我们知道.周朴园出国留过学,接受过西方现代思想的 影响,有过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想,所以当时他爱鲁侍萍甚至比现在周萍爱四凤爱得更真切,更坚决, 更具有初恋的热情。但是,当周朴园面临婚姻的选择,他自私怯弱的本性就暴露出来。在当时的社会上, 这样一个公子哥儿和一个使唤丫头结婚是不名誉的,他的父母也不会同意他的这门事。他必须抛弃鲁侍萍 才能与一个门当户对、出身高贵、有文化素养的富家女子结婚。在这样一个选择中,鲁侍萍成了他的牺牲 品。但是,他到底是爱过鲁侍萍的,鲁侍萍也是真诚爱过他的,曾侍萍的被赶出周公馆以及她的死讯使他 的良心无法安宁。他做了一件亏心事,他对鲁侍萍犯下了连他自己也无法饶恕的罪恶。这种罪恶的感觉压 迫着他,使他无法再对蘩漪产生像对鲁侍萍那样的真诚的爱情。蘩漪时时使他想到自己的罪恶,想到自己 的自私和怯弱他在本能上就无法对蘩漪产生热情。这种没有感情的婚姻只有靠封建家庭的伦理道德来维 持,蘩漪得不到他的爱他的真诚的感情,整天看到的只是他的那副虚伪的、严肃的、冷酷无情的铁面孔, 当然也不会真正地爱上他。他毁了她的爱情,毁了她的青春,毁了她的一生。蘩漪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青 年女子当然不会像鲁侍萍那样甘愿服服帖帖地成为他的牺牲品。她倔强,她执拗,她随时随地都流露出对 他的不满,他是不会感觉不到的。除了蘩漪,周萍也是他的过往罪行的一个活的证明,周萍是鲁侍萍给他 生下的第一个儿子,周萍的存在时时都能揭开他心灵中的伤疤,提醒他过去犯下的罪行。他无法真诚地爱 上自己的这个儿子,这个儿子也不会真诚地爱上他。周冲的单纯和对他母亲蘩漪的同情,也使周朴园无法 从他那里体会到人间的亲情。所以,他在自己的婚姻中并没有得到幸福,他在自己现在的家庭里是孤独的, 寂寞的,痛苦的,但又无法向任何人表现自己的孤独、寂寞和痛苦。他这一生获得的真正的幸福是与鲁侍 萍的爱情,越是失望于现在的蘩漪,越是在现在的家庭中感到孤独,越是后悔当时的选择,越是感到对不 住给予过他真诚的爱情的鲁侍萍。所以,他一直还在怀念着当日的鲁侍萍,也是符合这个人物的心理逻辑 的。周朴园和鲁妈的对话一问一答,牵出了三十年前的一个爱情的悲剧。地点是在南方的无锡,鲁妈原姓 梅,名叫侍萍,是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和周朴园发生了爱情关系,生了两个儿子,第二个儿子生下不到三 天,周朴园为了和有钱有门第的小姐结婚逼着她在大年三十冒着大雪离开周家,并且逼着她留下她的两个 儿子,只是周朴园的母亲看到第二个孩子快要死了,才允许她抱走了这个孩子。鲁侍萍离开周家之后,想 着投河自尽,结果被一个慈善人救了出来。后来,她曾讨过饭,替人缝过衣服,当过老妈,在学校里伺候 人,为了自己的孩子嫁过两次,都是下等人。与此同时,我们还可以看出,在鲁妈的悲剧中,周朴园的家 庭是扮演了一个主要的角色的,周朴园之所以赶走了鲁侍萍,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家庭对他的压力。 鲁妈说“忽然”周朴园不要她了,说明周朴园并没有预先赶走她的意思,只是在他的父母给他安排了他的 婚事之后,在家庭的压力下赶走她的;她还说“自从我被你们家赶出来之后”,说明鲁妈自己也认为事情 不是周朴园一个人所为,而是有自己的苦衷的。周朴园听说鲁侍萍投水自尽之后,曾经赶到出事的地点, 看到了她遗留在河边的衣服和在衣服里的绝命书,他还寻找过她的墓地,想把她的墓修一修。对于鲁侍萍 的死,他是感到愧悔的,多年来保留着鲁侍萍当年用过的家具,甚至因为鲁侍萍生周萍时受了病,总要关 窗户,他也一直保留着这种习惯。 通过这段戏,我们可以发现戏剧的戏剧性从根本上来说,是在出场人物和出场人物之间以及出场人物 与观众或读者之间的差异和矛盾之间产生的。具体到这场戏来说,鲁妈所知道的,周朴园有所不知;周朴 园所知道的,鲁妈也有所不知,而周朴园、鲁妈所知道的,观众或读者有所不知,观众或读者所知道的, 周朴园和鲁妈所不知。这样,就有了“戏”。在开始,鲁妈已经认出了周朴园,而周朴园却没有认出鲁妈, 观众或读者虽然知道周朴园曾经遗弃过一个女子,也看到鲁妈对这间房子的布置、对周朴园的反映有些特 殊,已经有一种鲁妈就是那个被周朴园遗弃的女子的猜想,但却无法确定这个猜想的真实性。这样,周朴 园与鲁妈的对话对观众或读者就有了吸引力,观众或读者是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关注着他们之间的谈话的。 在周朴园和鲁妈之间,鲁妈已经认出周朴园,而周朴园却没有认出鲁妈,他在孤独和寂寞中需要和这个陌 生人说说话,鲁妈则有意识地把周朴园的话头引向自己、引向三十年前那桩爱情的悲剧。周朴园以为鲁侍 萍已经死去,开始并没有怀疑这个面前的女人就是鲁侍萍,所以毫无防备地把谈话集中到了鲁侍萍的身上, 当他惊诧于鲁妈对这件事情的熟悉程度,心生疑惑,他们的谈话已经进入到这个过往的事件之中去。但鲁 妈有意避开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使他们的谈话把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揭示了出来。在他们的谈话中,周 朴园只知道鲁侍萍被赶出周家前的情况,而鲁妈则了解前后所有的情况;周朴园希望通过鲁妈了解到鲁侍 萍的下落,就一步一步追问下去,鲁妈也就通过事情的经过一步一步把周朴园引向对自己苦难经历的了解, 直至使周朴园完全了解了真相为止。层层深入,时有出人意表的事情,鲁妈的话不但牵住了周朴园的思路, 同时也牵住了观众或读者的思路。与此同时,鲁妈也在谈话中有意了解周朴园的心理,想知道这个对自己 犯下了不可饶恕罪行的负心人有无悔过之意,从而也把她所不知道的周朴园的情问了出来。这不但使鲁妈 和周朴园相互了解了彼此分手后的情况,同时也让观众和读者对三十年前这桩悲剧有了一个较为全面的了 解。这就是“戏’,这就是这场戏的戏剧性之所在。 周朴园不是主动赶走鲁侍萍的,但这并不说明周朴园不是怯弱自私的。在这里,有一个爱情的双方对 对方都应当负有责任的问题。周朴园爱上了鲁侍萍,鲁侍萍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但周朴园屈服于社会的压 力和家庭的压力一直没有同鲁侍萍结婚,这说明他自己也认为与这个使唤丫头私通是不光彩的,与她结婚 是有失自己家庭的体面的,他屈从了他的父母的压力,与门当户对的蘩漪结婚。他没有忠于自己的爱情, 没有为自己的爱情反抗父母的包办婚姻,他是怯弱的,而这种怯弱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自私。他始终 考虑的都是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困难,而根本没有考虑到鲁侍萍对他的爱,鲁侍萍一生的幸福和命运。他 放弃了对鲁侍萍所应担负的责任,他是以牺牲鲁侍萍为代价顾全了他的家庭的体面,他的家庭在社会上的 地位的。事情发生之后,他是有愧悔之意的,他是感到了良心上的不安的,但这种愧悔,这种不安,并不 说明他已经不是怯弱和自私的。实际上,他不但没有通过这件事变得更不怯弱,更不自私,而是变得更加 怯弱,更加自私了。甚至在他的愧悔,他的良心上的不安中,也有着极端自私的因素。这类的中国人有一 种特别微妙的心理,即当他们感到自己还在怀念着某个被自己牺牲了的人的时候,当自认为自己仍然感到 良心上的不安的时候,就认为已经消除了自己已经犯下的罪恶,并感到自己还是有道德、有良心的。他们 不是真心的忏悔,不是从自己的痛苦中汲取自新的力量。从而用自己更大的善行为自己过去的恶行赎罪。 周朴园也是这样,他的愧悔带有更严重的自慰的性质,而不是要用与以前完全不同的努力为自己的过失赎 罪。他从南方搬到北方,实际是为了避开曾经犯下罪恶的地方,其中也有害怕报复的因素。周朴园的自私 怯弱在与鲁妈的这段对话中是越来越明显地暴露出来的。在他没有对鲁妈的身份发生疑惑的时候,他的心 情是稍微平静的,他好像在追忆着一件往事那样追忆着他过去所犯下的罪过。当他听到鲁侍萍并没有在投 水自尽中丧生时没有留出任何喜悦的表情,反而感到惊诧:“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 里面有她的绝命书。”只要我们细细品味他这句话,就会感到他对鲁侍萍还活着的消息是有点恐惧的,他 不愿相信她还活着这个事实。当鲁妈告诉他侍萍就在此地,他可以见到她的时候,他也没有喜悦的表现, 甚至明确表示不愿见到她。当鲁妈告诉他她就是当年的侍萍的时候,他开始还有些久别重逢时的愕然,但 接着就严厉起来,并问她来周公馆的目的是什么?是谁指使她来的?到这个时候,周朴园的怯弱自私便完 全暴露出来,说明他平时对侍萍的怀念实际是虚伪的,不但是对别人的虚伪,甚至也是对自己的虚伪。恐 惧才是他对鲁侍萍的真实的心理状态。在他的罪恶面前,他害怕报复,害怕她会毁了他现在的名誉和地位, 害怕毁了他的家庭的体面和社会地位,甚至害怕鲁侍萍会勒索他的金钱。最后,他拿出钱来,实际是想拿 这些钱堵住鲁妈的嘴,让她永远不要再到周公馆来,不要破坏了他现在的家庭,他现在的名誉和地位,从 而也使他感到已经还清了他的人情债。鲁侍萍一生的苦难,丝毫没有打动他的心,他关心的只有自己。这 是怎样一个自私、可恶的伪君子呵!我们对他原有的那点同情又被他这时的卑劣表现一扫而空了。我们诅 咒他! 相反,鲁妈则表现出了真正的高贵。我们知道,鲁妈根本不是为了寻找周朴园来到周公馆的,只是在 无意之间遇到了这个生死冤家。见到周朴园之后尽管她心里有恨有痛苦,但仍然使我们看到,她对这个将 她置于死地的负心人还是残留着一点内心的留恋的。她没有马上走开,也没有立即把事情挑明,她想看一 看现在的朴园,对他过去的残忍是不是有了悔恨之心,他还对自己有没有爱,有没有同情。在谈到自己被 赶走的事实的时候她没有把责任全部推在周朴园身上,表现出她对周朴园当时的处境是有所理解也有所谅 解的。在开始,她看到周朴园还没有忘掉她,还在打听她的下落,她分明还是感到有些宽慰的,没有表现 出明显的怨恨情绪,但当她说侍萍就在当地,问周朴园愿不愿见她一面而周朴园表示不愿见的时候,她的 心又冷了下来,她感到她的一生的苦难并没有换到周朴园对自己的真诚的同情,所以周朴园要把她支走的 时候,她的眼里涌出了热泪,她不愿就这样离开,并明确地把自己的身份暗示给周朴园。周朴园知道她就 是侍萍之后,不但没有任何亲近的表示,反而怀疑她是特意找他来算账的,这个有着高贵的自尊心的鲁妈 才感到愤怒起来。她开始控诉他犯下的罪恶,用他和他的一家的残忍,用她三十年来所经历的痛苦。这个 一向怯弱自私的周朴园,只有在这种义正词严的谴责和控诉面前,才又一次软了下来。他的口气不那么硬 了,架子不那么大了,他开始用哀求的语调与鲁妈说话,开始承认自己的错误,最后,还谈到怎样怀念她, 怎样保留着她那时的旧家具,怎样保持着关窗的习惯。善良的鲁妈又一次被周朴园的假情假意所欺骗,“(叹 一口气)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傻话请你也不必说了。”分明是受了周朴园的感动。但当她的 口气软了下来,周朴园的口气却马上硬了起来,开始用谈判的语言与鲁妈进行谈判,最终又说出要多少钱 的话。这个自私的伪君子,自始至终考虑的是钱,认为鲁妈归根到底也是为了钱,给了她钱,她就不会惹 是生非了,他的心也可坦然了。鲁妈绝望了,对这个自私成性的周朴园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她不会要他的 钱,因为正如她所说的,她付出的是爱的代价,是一生苦难的代价,它是无法用钱来计算的。她要在周朴 园的心灵中永远留下一个罪恶的感觉,跟他一生,跟他到坟墓中去,不让这个自私的家伙找到一点心灵的 慰藉。在下一场戏中,她撕掉了周朴园开给她的五千元的支票,她只向他提出了一个要求:见见她的大儿 子周萍。在这个过程中,鲁妈的情感有波动,有起伏,对周朴园的旧情生生灭灭,但所有这些变化,都能 看出她的善良和高贵。 ■李健吾\谈《雷雨》 曹禺原即万家宝先生,《雷雨》是一个内行人的制作,虽说是处女作,勿怪立即抓住一般人的注意。《雷 雨》现在可以说做甚嚣尘上。我来赶会也敬一柱香,想来虽在发表一年之后,总用句道远心诚,恕了自己 吧。在中国,几乎一切是反常的。举一眼前的例,剧本便要先发表,而后--还不见得有人上演。万一上演, 十九把好剧本演个稀糟。《雷雨》便是这样一个例。在中国写剧评,不是有意刻薄,实际也是根据书本来 估量,反比根据演出的成绩要正确些。 在《雷雨》里面,作者运用(无论他有意或者无意)两个东西,一个是旧的,一个是新的:新的是环 境和遗传,一个十九世纪中叶以来的新东西;旧的是命运,一个古已有之的旧东西。我得赶紧声明,说是 遗传在这里不如环境显明。有什么样的爹,有什么样的儿子,有什么样的周朴园,有什么样的周萍。但是 作者真正用力写出的,却是环境与人影响之大。同是一父母所生,周萍颐养在富贵人家,便成了一位"饱 暖思淫欲"式的少爷,鲁大海流落在贫苦社会,便成了一位罢工的领袖。这点儿差别最可以从那两个有力 而巧妙的巴掌看出来。第一个巴掌,是周萍打鲁大海(第一幕),打得鲁大海暴跳如雷;第二个巴掌,是鲁 大海打周萍(第四幕),打得周萍忍气吞声。这两个前后气势不同的巴掌,不唯表明事变,也正透示在不同 的环境之下,性格不同的发展。 然而这出长剧里面,最有力量的一个隐而不见的力量,却是处处令我们感到的一个命运观念。你敢说 不是鬼差神遣吗?否则,二十年前的种子,二十年后怎么会开花结果呢?所以全剧临尾,鲁侍萍(母亲)痛苦 道:"天知道谁犯了罪,谁造的这种孽!——他们都是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天哪,如果要 罚,也罚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一个人有罪,我先走错了一步。如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事情已经做了的, 不必再怨这不公平的天;人犯了一次罪过,第二次也就自然地跟着来。"做母亲到了她这步田地,自然多 应和她一样想。但是,真正应该负起这些罪恶的不是周朴园(父亲)吗?周朴园不唯活了下来,而且不象两 个发疯的女人,硬挣挣地活了下来,如若鲁侍萍不"再怨这不公平的天",我们却不要怨吗?作者放过周朴 园。实际往深处一想,我们马上就晓得作者未尝不有深意。弱者全死了,疯了,活着的是比较有抵抗力的 人:一个从经验得到苟生的知识,一个是本性赋有强壮的力量:周朴园和鲁大海。再往深处进一层,从一 个哲学观点来看,活着的人并不是快乐的人;越清醒,越痛苦,倒是死了的人,疯了的人,比较无忧无愁, 了却此生债务。然而,在人情上,在我们常人眼目中,怕不这样洒脱吧?对于我们这些贪恋人世的观众, 活究竟胜过死。至于心理分析者,把活罪分析得比死罪还厉害。然而在这出戏上,观众却没有十分亲切的 感到。所以绕个圈子,我终不免栽诬作者一下,就是:周朴园太走运,作者笔下放了他的生。 但是,作者真正要替天说话吗?如果这里一切不外报应,报应却是天意吗?我怕回答是否定的,这就是 作者的胜利处。命运是一个形而上的努力吗?不是:一千个不是!这藏在人物错综的社会关系和人物错综的 心理作用里。什么力量决定而且隐隐推动全剧的进行呢?一个旁边的力量,便是鲁大海的报复观念;一个 主要的力量,便是周蘩漪的报复观念。鲁大海要报复:他代表一个阶级、一个被压迫的阶级,来和统治者 算账;他是无情的,因社会就没有把情感给过他;他要牺牲一切,结局他被牺牲。他出走了,他不回来了。 但是,我还得加给作者一个罪状,就是鲁大海写来有些不近人情。这是一个血性男子,往好处想;然而往 坏看,这是一个没有精神生活的存在。作者可以反驳我,说他有受过教育。不错,他没有受过教育;但是, 他究竟是一个人;而且在这出戏里,一个要紧的人。我说他不近人情,例如在尾声,从姑乙和老翁的对话, 我们晓得他十年了,没有回来看看他生身的母亲。无论怎么一个大义灭亲的社会主义者,也绝不应该灭到 无辜的母亲身上。也许有人说,他憎恶这一群上流人,不料自已便是上流人"种",所以便迁怒在那可怜的 母亲身上了。我承认这话有道理;但是我更承认,他是一个缺乏思想的莽男子。"他是一个初出犊儿不怕 虎",可惜是叫同行的代表卖了自己还不知道。他并不可爱。可爱的人要天真。而且更要紧的是,要有弱 点。他天真到了赤裸的地步;他却没有弱点。我说错了,他有弱点--老天爷!他有弱点!他追到周府(第四 幕,要打死周萍.但是就在周萍闭目等死的时候,他不唯不打了,反而连枪送过去:"我知道我的妈。我 妹妹是她的命,只要你能够多叫四凤好好地活着,我只好不提什么了。"鲁大海也懂人情。他让了步!方 才我说他不近人情,如今我一笔勾销。不过我是一个刀笔吏,必须找补一句,就是:这样一来,鲁大海的 性格一致吗?我晓得这里有很好的戏剧效果,杀而不杀。不过效果却要出于性格的自然与必然的推测。 说实话,在《雷雨》里最成功的性格,最深刻而完整的心理分析,不属于男子,而属于妇女。容我乱问一 句,作者隐隐中有没有受到两出戏的暗示?一个是希腊欧里庇得斯(Euripides 的 HiPPolytus),一个是法 国拉辛(Racine)的 Phedle,二者用的全是同一的故事:后母爱上了前妻的儿子。我仅说隐隐中,因为实际 在《雷雨》里面,儿子和后母相爱,发生逆伦关系,而那两出戏,写的是后母遭前妻儿子拒绝,恼羞成怒。 《雷雨》写的却是后母遭前妻儿子捐弃,妒火中烧。然而我硬要派做同一气息的,就是作者同样注重妇女 的心理分析,而且全要报复。什么使这出戏有生命的?正是那位周太太,一个"母亲不是母亲,情妇不是情 妇"的女性。就社会不健全的组织来看,她无疑是一个被牺牲者;然而谁敢同情她,我们这些接受现实传 统的可怜虫?这样一站在常规道德之外的反叛,旧礼教绝不容纳的淫妇,主有全剧的进行。她是一只沉了 的舟,然而在将沉之际,如若不能重新撑起来,她宁可人舟两覆,这是一个火山口,或者犹如作者所谓, 她是那被象征着的天时,而热情是她的雷雨。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就看见热情;热情到了无可寄托的时际, 便做成自己的顽石,一跤绊了过去。再没有比从爱到嫉妒到破坏更直更窄的路了,简直比上天堂的路还要 直还要窄。但是,这是一个生活在黑暗角落的旧式妇女,不象鲁大海,同是受压迫者,他却有一个强壮的 灵魂。她不能象他那样赤裸裸地无顾忌;对于她,一切倒咽下去,做成有力的内在的生命。所谓热情也者, 到了表现的时候,反而冷静到象叫你走进了坟窟的程度。于是你更感到她的阴鸷、她的力量、她的痛苦; 你知道这有所顾忌的主妇会无顾忌地揭露一切;揭露她自己的罪恶。从戏一开始,作者就告诉我们,她只 有心思:报复。她不是不爱她亲生的儿子,是她不能分心;她会恨他,如若他不受她利用。到了不能制止 自己的时候,她连儿前途也不屑一顾。她要报复一切,因为一切做成她的地位,她的痛苦,她的罪恶。她 时时在恫吓;她警告周萍道:"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的。"周萍另有所爱,绝不把她放在心上。于是她宣布道:"好,你去吧!小心,现在(望窗外,自语)风暴 就要起来了!"她是说天空的暴风雨,但是我们感到的,是她心里的暴风雨。在第四幕,她有一句简短的话, 然而具有绝大的力量,"我有精神病。"她要报复的心思会让她变成一个通常所谓的利口。这在她是一种快 感。鲁贵以为可以用她逆伦的秘密胁制她,但是这糊涂虫绝想不到"一个失望的女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绝不在乎他那点儿痛痒。我引为遗憾的就是,这样一个充实的戏剧性人物,作者却不把戏全给她。戏的结 局不全由于她的过失和报复。 说实话,别瞧作者创造了那样一个真实的人物,作者的心力大半用在情节上,或者换一句话,用亚里 士多德的术语,情节就是动作的动作上。在这一点,作者全然得到他企望的效果。我怕过了分也难说。第 一次读完这出戏,我向朋友道:这很象电影。直到现在,我还奇怪上海的电影公司何以不来采用它,如若 不是害怕有伤风化,那便是太不识货了。朋友告诉我,他喜欢这出戏,因为这简直是一部动人的小说。实 际我的感觉或许不错,不过朋友以为很象一部小说,却过甚其辞了,因为《雷雨》虽有这种倾向,仍然不 失其为一出动人的戏,一部具有伟大性质的长剧。作者卖了很大的气力,这种肯卖气力的精神,值得我们 推祟,这里所卖的气力也值得我们敬重。作者如若稍微借重一点经济律,把无用的枝叶加以删削,多集中 力量在主干的发展,用人物来支配情节,则我们怕会更要感到《雷雨》的伟大,一种罗曼谛克,狂风暴雨 的情感的倾泻,材料原本出自通常的人生,因而也就更能撼动一般的同情。 一九三五年 选自《咀华集》 ■王蒙\谈《雷雨》 为纪念曹禺先生逝世一周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重新上演《雷雨》。我有幸被邀去看,距上一次看《雷 雨》,倏忽四十余年矣。上一次是一九五六年,召开全国第一次青年创作积极分子会议时。(那时为了防止 我们这一伙人骄傲,不让叫青年作家。)至今我记得儿童文学作家刘厚明看完于是之、胡宗温、朱琳、郑 榕、吕恩等演的戏后对我说的话:“我感到了艺术上的满足。”如今,厚明亦作古八年矣。 我从上小学就看《雷雨》,加上电影,看了不下七、八次,许多台词——特别是第二幕的一些台词我 已会背诵。我特别喜欢侍萍回忆三十年前旧事时说的“那时候还没有用洋火”这句话,我觉得现在的演员 (不是朱琳)没有把这句话的沧桑感传达出来。我知道《雷雨》的情节与人物家喻户晓。我的缠足的、基本 不识字的外祖母,在我七岁时就向我介绍过戏里的人物,她说鲁大海是一个“匪类”,而繁漪是一个“疯 子”。 《雷雨》表现了人的与(旧)社会的罪恶,毫不客气,针针见血。戏里表现出来的罪恶主 要来源有二, 一是阶级,二是性。不但周朴园是剥削压迫工人“下人”的魔王,繁漪也是张 口闭口下等人如何如何, 把繁漪说得如何富有革命性乃至这样的人可以成为共产党员(请参看拙著《踌躇的季节》)怕只是一厢情愿。 《雷雨》是猛批了资产阶级的,比《子夜》揭露更狠,是现代文学史上突出地批判资产阶级的为数不太多 (与反封建主题相比较)的重要作品之一。《雷雨》里充满了压抑、憋闷、腐烂、即将爆炸的气氛,这种气 氛主要是由于周朴园的蛮横专制造成的。与憋气与闷气共生的,则是一股乖戾之气——早在明朝就有人注 意到了 弥漫于中华大地上的一股戾气。《雷雨》里的人物,多数如乌眼鸡,一种仇恨和恶毒、一种阴谋和 虚伪毒化着一个又一个的心灵。周朴园、繁漪、周萍、鲁贵、鲁大海,无不一身的戾气。当然,大海的戾 气是周朴园逼出来的,你也不妨说旁人的戾气也应由周老爷负责——这就是戏之为戏了。实际上,找出了 罪魁祸首直至除掉了罪魁祸首之后,各种问题并不会迎刃而解。但是压抑和憋闷再加上乖戾,就是在呼唤 惊雷闪电,呼唤血腥,呼唤死亡——有了前边的那么多铺垫,你甚至会觉得不在最后一场死他个一串就是 世无天理。从阶级斗争的角度来看,这种情势实际上是在呼唤革命。而从民主主义的观点来看,你也可以 说是在呼唤民主——只有民主才能消除憋闷与乖戾二气。 戏里的阶级矛盾非常鲜明。每个阶级都有极端 派或死硬派,有颓废派、天真派乃至造反派之类属。这种类属的配置,既是阶级的,又是戏剧——通俗戏 剧的。有了这种配置,还愁没有戏吗?所缺少的,大概就是黑社会和妓女了,果然,到了《日出》里,这 两类人物便也粉墨登场。 周朴园与鲁大海都很强硬。解放后的处理,加强了对于大海的同情,而减弱了 他的“过激”的一面。但曹氏原著,似乎无意将其写成一个工人阶级的代表,他的工人弟兄的叛卖,也不 符合歌颂工人阶级的意识形态要求。即使如此,整个压抑异常的戏里,只有大海拿出枪 来整他的后老子 一节令人痛快,令人得出麻烦与压迫还得靠枪杆子解决的结论。曹禺当时似乎还不算暴力革命派,但是从 曹禺的戏里可以看到整个社会的矛盾的激化程度与激进思潮的席卷之势,连非社会革命派的作品里也洋溢 着社会革命的警号乃至预报。呜乎!革命当然是 必然的与不可避免的了。不管革命会付出多少代价,走 多少弯路。不这样认识问题,就有向 天真烂漫的周冲靠拢的意味了。想来想去,全剧最具有人文精神的 人物就是周冲,而周冲的表现竟成了讽刺,尤其此次 演出,周冲给人的感觉如同滑稽人,着实令人可叹。 四凤与鲁妈也够清洁的。但四凤叫人可怜,她的无知与奴性令人心烦——中国人毕竟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 了。鲁妈更像一个圣者,一个理想主义者,她的撕支票至今仍然放射着反拜金主义的光辉。然而她抵抗不 了“世道”,她是失败者,她可以到舞台上表演并赢得观众的同情的热泪,却于事无补;她无法兼善天下, 连独善其身也根本做不到。她的质本洁来还洁去,令人想起失败的林黛玉来。她的不抵抗主义,则叫人想 起圣雄甘地。她对“世道”的控诉,客观上也是通向革命的结论的。区区世道二字,承担了多少人多少代 的仇恨与责任!这两个字在罪有应得的同时,是不是也太容易叫人忘却了自身的问题了呢?而不能自救者, 能一定为世道改变所救吗?对立的阶级都有自己的颓废派,或者叫叛徒,或者叫痞子。鲁贵是痞子无疑, 繁漪被父子两代人逼得也采取了痞子手段:从盯梢、关窗、锁门到告密。由于解放后大家喜欢搞两极 对 立思维,繁漪是划到“好人”这一边的,所以论者大多为贤者讳,不提繁小姐的这一面。周萍也是颓废派, 他很痛苦。但此次濮存昕演的周萍,漫画化了,一举一动,观众都笑,连他最后为自杀开抽屉拿枪也是引 起观众一阵哄笑,这太失败。濮存昕是一个优秀的演员,所以把大少爷演成这样的小丑,一个是两极对立 的思维模式起作用,二是他还嫩,他不理解那种人格分裂的、自己极其痛苦也不断地给旁人制造痛苦的人 物。痞子的特点之一是出戏,它们是一种佐料。正因为人皆不愿痞,人都要约束自己包装自己使自己成为 正人君子;这样,潜意识里积存了不少痞能,便想在舞台上看看痞戏,发泄发泄,嘲笑嘲笑,使某些潜能 情意结得以释放。很多大人物都有痞的一面,例如刘邦、赵匡胤之类……伟大的齐天大圣,从玉皇大帝的 门阀观点看,也只不过是个痞子。生旦净末丑里的丑虽然排行最后,却是不可少的。更出戏的却是疯子, 疯而后痛快,疯而后本真,这是对体制也是对文化的抗议——哪怕是半疯或佯疯或被污蔑为疯。繁漪就是 应该有一点疯,在如此环境与遭际中不疯才是更大更可怕的精神疾患。而现在的演员把她演得一点不疯, 反而减少了她的悲剧性。京剧里也是出来疯子就好看了——例如《宇宙锋》——否则,人人迈着方步,不 是大人先生就是“坚陀曼”,还能有什么戏!我观看好莱坞影片已得出结论:中国样板 戏的特点是戏不够, (阶级)敌人凑;美国肥皂剧与商业片的特点则是戏不够,心理变态凑如果不写心理变态者,多少戏剧冲突 都没有了呀。曹禺在这些方面,用得很充分。这就又扯到了性。因为美国影片里的心理变态者多是穷追并 杀戮女性。《雷雨》中,阶级的罪恶表现为性罪恶,处理罢工事件云云则只是虚写。而事物一旦表现为性 罪恶,就有点原罪的意思了。谁让人这么没有出息,生下来就带着全套家什。而性罪恶中最刺激的一是强 奸,一是乱伦。而比较常见的被老百姓谴责的性罪恶是“始乱终弃”。强奸云云,《雷雨》中未有表现。但 是乱伦,戏里是写了个不亦乐乎。曹氏很有火候,第一乱是周萍与繁漪,二人并无血缘关系(但大少爷是 他爸的亲儿子,所以也挺恶心);第二乱,周萍与四凤,不知者不怪罪,只能罪天罪命。这就不像西方电 影里动不动露骨地讲什么父亲与女儿如何如何,令人讨厌。现在,人们都知道什么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 结与恋父的伊赖克特拉情结了;其实要把弗洛伊德的学说贯彻到底,就应该讲讲周萍四凤情结。《雷雨》 里对周氏父子的“始乱终弃”也谴责得很厉害。半个世纪以前,即此戏诞生的年代,性问题上的一个重要 观念就是男权中心,女子在性上永远是受害一方,被欺侮的一方,被“始乱终弃”者。同时,社会上又十 分男性中心地厌恶与丑化女性之“妒”和此种妒之“毒”。这里既有事实根据,也有传统观念,这些都表 现在《雷雨》里了。加上同情与可怜弱者,这戏的主题显得既传统又激进,既从俗又理想,它的价值判断 有极大的接受面积。《雷雨》已经在中国演了近七十年,七十年来常盛不衰。这确实是经典(即古典)之作, 哪怕说此剧本有所借鉴,不是绝对地百分之百地原创也罢,只要戏好,就站得住,就大放光 芒。其情节、 人物性格与人物关系之周密与鲜明的处理,令人叫绝。同时,它的范式包括价值观念符合一个通俗戏的要 求:乱伦、三角、暴力(大海与周萍互打耳光、大海用枪支威胁鲁贵)、死而又生、冤冤相报、天谴与怨天、 跪下起誓、各色人物特别是痞子疯子的均衡配 置、命运感与沧桑感、巧合、悬念、特别是各种功亏一篑、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寸劲儿”,都用得很足很满。这种范式很有生命力与普遍性,能成为某种套子,所 以别的剧本也可以套用,例如话剧《于无声处》。这种范式却也常常成为此类艺术样式特别是作者自己前 进中的绊脚石,它太成功了太严密了太满了,高度“组织化”了,已经组织得风雨不透啦——没有为作者 预留下发展与变通的空间。 经典与通俗并非一定对立,在古代毋宁说它们是相通的,如莎士比亚,如中 国的几大才子书,如狄更斯。愈到现当代,所谓严肃文艺与通俗文艺愈拉开了距离,真不知道该为此庆贺 还是悲哀。反正现在似乎不是一个古典主义的时代,现在的通俗也商业化得吓人。中国的话剧本来 就是 后来引进的品种;飞快地走完了人家欧洲百年路程,飞快地并且夹生地走过了经典加通俗的阶段。 说到 这里我想起一件有关曹禺的鲜为人知的故事。一九八○年夏,曹老叫北京市文联(那时,曹兼任北京市文 联主席)的人告诉我,他某日某时要到我家去。我当时住在北京前三门一个总共二十二平方米的住房里, 闻之深感不安。到了他指定的时间,他老来了,说是来看望“学习”。他说是再过几天“七一”,北京市委 要召开一个座谈会,他该如何发言,希望我给“讲讲”。我颇意外,便胡乱谈了谈要强调三中全会精神呀 之类的。我当然也借此机会表达了我对于曹老的剧作的喜爱与佩服。我们回顾了五十年代我把一个剧本习 作寄给他,他接待了我一次并赏饭的情景。他说:“我一直为你耽心……”他还感慨地说:“这几十年我都 干了些什么呀!王蒙你知道吗?你知道问题在什么地方吗?从写完《蜕变》,我已经枯竭了!问题就在这 里呀!我还能做些什么呢?”他的说法非常令我意外,我也为之十分震动。然而,我无法怀疑他的认真和 诚恳,虽然平素他说话或有夸张失实的地方,也有喜欢当面给旁人戴高帽的地方。 关于曹禺解放后未有得力新作,一般认为是由于环境与政策所致,或者如吴祖光先生所 说,是由于 曹禺“太听话”了,对此我无异议。但是,我想提出一个问题:即除了上述公认的原因之外,是否还由于 他的这种经典加通俗的范式使他难以为继呢?这一点,甚至曹禺本人也认识到了,所以他在《日出》的“跋” 里说:“写完《雷雨》,渐渐生出一种对于《雷雨》的厌倦。我很讨厌它的结构,我觉出有些太像戏了…… 过后我每读一遍《雷雨》便有点要作呕(!——王加的惊叹号)的感觉。”(曹禺全集第一卷 387 页,花山文 艺出版社一九九六年七月版)艺术上到处是悖论:戏不像戏不行,太像戏也不行,因为人们期待于艺术的 不仅是艺术本身,人们期待于艺术的是生活,是宇宙的展示,是灵魂的自白与拷问,是人类的良心、智慧、 痛苦和梦幻的大火……所谓纯粹的戏剧诗歌小说,往往是颇可观赏的精美的工艺 品,而不是大气磅礴的 浑如天成的震撼人心的巨著杰作。这里,《雷雨》是一个例外。因为 雷雨》给人的感觉可不只是一个精美 的工艺品,它充满了痛苦、诅咒和恐怖——略略有一点廉价,却确实地激动人心。《雷雨》可说是通俗的 经典与经典的通俗。例外虽然例外,它的太像戏的问题却瞒不过曹禺自己。曹禺二十三岁(一九三四年, 也是鄙人呱呱坠地的一年) 就写出了戏得无以复加的,生命力至今不衰的,其地位至今无与伦比的,雅俗 共赏的(也许实际是不能脱俗的)《雷雨》,幸耶非耶?他后来的剧作乃至生活,究竟有没有突破他自己感 到的这个太像戏(经典加通俗)的问题呢?要知道早在一九三六年,曹禺已经为之作过呕了!这也说明谁也 赢不到、哪部作品也得不到即垄断不了百分之百的点数,甚至《雷雨》这样的红了六十多年至今超不过它 的成功之作也不例外;因为自己没有得到满点就怨天尤人或 者愤世疾俗可能是一种过分的反应。 我对话剧相当外行,但曹禺过世后,我一直觉得应该为他写点什么,我爱他的剧作,但又实在不怎么 理解他。例如他晚年的一次精彩就相当出人意料。我说的是一九九三年政协八届一次会议时,他扶病前来 与中央领导会见,他发言建议将(当时的)文联和一些协会解散,而他本人就是文联主席。这堪称震聋发聩。 呜呼,斯人已矣,何人知之?我的冒冒失失的妄言,有待方家教正。 ■《雷雨》批判 [前言]话剧《雷雨》是著名剧作家曹禺的开山之作,也是他的成名之作。这个剧作在中国文学史上被文 学史学家称为在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面旗帜,并把《雷雨》,定为中学与大学的必修课,这就足 可证明它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为什么《雷雨》在的文学史上有这么重要的地位呢?因为它迎合了某种 社会政治集团上与文艺理论的需要和政治上的需要,因此就成为文艺创作的一面旗帜。下面是文艺理论家 和权威冉忆桥先生为《雷雨》写的评语,这是文艺理论家对《雷雨》最权威的定位。全文如下: 《雷雨》剧作成于 1928 年,它以 1923 年前后的中国社会为社会背景,描写了一个以周朴园为代表的 带有浓厚的封建色彩的资产阶级家庭的生活悲剧。通过周鲁两家人之间复杂的人物关系和尖锐的矛盾冲 突,生动地勾勒出现实的社会的阶级关系,反映了当时历史真实的某些方面。作者怀着被压抑的忿懑和对 受侮辱受迫害的善良的人民的深切同情,揭露了旧中国旧家庭的种种黑暗罪恶的现象,和地主资产阶级专 横、冷酷与伪善,预示了旧制度必然崩溃的命运。作品以周朴园为中心,在错综复杂的尖锐冲突中展开剧 情。全剧八人,各有其独特的思想感情与经历,但是他们的命运又于周朴园相牵连。在众多的矛盾冲突中, 周萍、繁漪和四凤的爱情纠葛是一条明线,周朴园与鲁侍萍则是一条暗线。这两条线索,同时并存,彼此 交织,互为影响,交相钳制,使剧情紧张曲折,引人入胜。作品大胆的吸取了外国优秀剧作的丰富经验, 成功的推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戏剧性强、暴发力大的剧作。结构严密紧凑,完整集中。人物少,时间断, 场景集中。剧情发展,入情入理,既合乎生活逻辑,又合乎人物性格逻辑,最后高潮出现,具有不可抗拒 的说服力。(冉忆桥) 概括起来,文艺理论家们对《雷雨》的评价是这样的:严肃的现实主义文艺作品,能揭示深刻的社会 矛盾,揭地主资产阶级腐朽的灵魂和堕落,压制人性,惨害妇女,残酷的压迫剥削工人阶级的罪恶见长。 主题反映了妇女要求人性的觉醒,预示了旧制度必然崩溃的命运。结构严谨,故事情节曲折,戏剧性强、 暴发力大的剧作。结构严密紧凑,完整集中。剧情发展,入情入理,既合乎生活逻辑,又合乎人物性格逻 辑,最后高潮出现,具有不可抗拒的说服力。 可是在我看来,《雷雨》不过是一个胡编乱造的剧本罢了,理由是很简单,既然称《雷雨》是严肃的 现实主义文艺作品,就必须有历史生活的真实,只有这样,才具有可信度和说服力,而雷雨恰恰是违背了 这个历史生活的真实。本人并不否定文艺对生活的剪辑、提炼、整理与艺术的加工,但不能违背最基本的 事实,不能在逻辑上出现大的矛盾。如果从一个生活的横断面,不往深处追究,《雷雨》似乎是看不出什 么破绽的,如果我们往深处追究,用历史的、发展的、连续的眼光来考查审视《雷雨》,就会发现它有很 多牵强与不能自圆其说的逻辑矛盾,这是很多文艺作品的一个通病。 具体地说,《雷雨》剧作的问题如下: [周朴园的身份质疑] 周朴园是剧作中最主要的人物,剧情就是围绕着他展开的,然而,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居然经不起 推敲,这个剧作还能算上是成功的作品吗?下面我就对它进行一些剖析:首先,笔者认为周朴园的身份是 不可靠的,我们要追究一下,周朴园到底是个什么人?他为什么能够“叫江堤出险——故意淹死 2200 个 工人,每一个小工扣 300 块钱”,随便处决 30 个工人而不受追究?既然称《雷雨》是个现实主义的文艺作 品,就要基本尊重史实与生活的真实,然后根据史实再进行艺术加工。在这里我要问的是,以上的历史事 实在那里?是以谁为原形,以那个具体的事件为雏形来创作剧本的?如果没有历史事实,那只能是信口雌 黄,歪曲历史,唯恐天下不乱的妖言惑众与煽动了。 周朴园与周萍为什么都要到三十岁还不结婚?在正常情况下,周扑园与周萍那么大的岁数不结婚,在 封建社会可能是绝无仅有的,特别是象周扑园这样的有钱有势的钟鸣鼎食之家,又是信奉儒家文化的封建 家庭,三十来岁不结婚,岂非无稽之谈吗?他们家莫非有不结婚的传统?这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不孝有 三,无后为大”的儒家训诫是极为抵触的。作者把欧洲人的生活模式嫁接到中国封建家庭的生活之中,显 然有牵强附会的成分。 [周朴园性格上的矛盾之处] 周朴园既然能“故意叫江堤出险——淹死 2200 个工人,每一个小工扣 300 块钱”,随便处决 30 个工 人而面不改色,就说明他非常有胆略,是一个既有賊心又有贼胆的心黑手毒的人,在现实社会中不是也有 原型吗?象这样的人,绝不会念念不忘地去留恋一个什么五十来岁的老女人。如果他需要的话,可以在一 分钟之前与之卿卿我我,一分钟之后又可以把这个女人的心肝五脏扒出来生吃或喂狗,那怕她是如花似玉 的风流女子,他是绝对不会手软的,也是不会后悔的。可是自从侍萍走后,周朴园无日不痛苦地思念之, 为了记念侍萍,侍萍曾经住过的房子,二十多年一直保持原样不变,甚至把窗户长年关着,也不许别人进 这个屋子,这充分地表现出他的痛苦忏悔心情。他见到侍萍后,提出要给侍萍 5000 块大洋,以弥补自己 心灵上的内疚,这一切一切是多么有人情味有人性啊!这难道就是那个敢“故意叫江堤出险——淹死 2200 个工人,每一个小工扣 300 块钱”,随便处决 30 个工人而面不改色,心黑手毒的周朴园?象周家那样的人 家,杀个人简直比捻死个蚂蚁都容易,居然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有如此之善良之举,真是不敢让人相 信这是符合事实的。如果是现在的中国人,很可能把她剁成几十块,然后放到高压锅里一煮,十来个小时 后就把她消灭的干干净净。即便不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也不会再给她 5000 块大洋的。要知道 5000 个大 洋是个什概念,在当时,二十块大洋就可以买一亩好地。没有看到现在的中国人吗?为了一千圆钱就可以 与父母、兄弟姐妹翻脸;明明是自己该赔偿人家钱,却瞪着眼赖账,恨不得一下置对方于死地。 [关于周朴园与繁漪的关系] 剧作中周朴园与繁漪的畸形的关系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周朴园在剧作中表现出的性格是很矛盾的,一 方面他敢“故意叫江堤出险——淹死 2200 个工人,每一个小工扣 300 块钱”,随便处决 30 个工人而面不 改色。另一方面对繁漪的行为又表现出容忍,这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如果让周朴园容忍繁漪的行为,那必 须是有条件的,要么在财产上依靠她,要么在势力上依靠她,繁漪的地位必须象公主一样那么尊贵,否则 周朴园是绝不会容忍她的,无论是从封建家庭的伦理关系上,还是从周朴园的性格上都是不能容忍的。可 是从剧作中,我们看不出繁漪对周家的工厂企业有什么决定性的作用,也看不出她娘家有什么势力,周朴 园必须在事业上要依靠她与她的娘家。在剧作中,繁漪完全是家庭妇女的角色,在那个年代,象繁漪这样 的人,好了,周朴园就可以过与他生活下去,如果她不守妇道,周朴园完全可以休掉她,那有她兴风作浪 的社会与家庭基础呢? 剧本中能够说明繁漪在家庭中的超限行为,并能使周朴园妥协屈服的理由就是,周朴园的岁数比繁漪 的大,不能满足繁漪的生理上与的需要。可是剧本中又表明,周朴园的只比繁漪大十来岁,这根本构不成 生理上的差异,也不能成为繁漪性不满足的理由。为什么说周朴园只比繁漪大十来岁,我们可以根据剧本 中的人物和历史事件推断出来。剧作中当时的周扑园是五十来岁,而他的儿子鲁大海已是 23 岁,这就是 说,周扑园娶繁漪时是 27 岁——29 岁之间,最大不应超过 30 岁。如果是 30 岁,剧本中的周扑园应当是 53 岁,这就比剧本中交代的岁数大出三岁了。我们就算是周是三十岁把侍萍赶出去娶了繁漪,那也只是与 周扑园相差十来岁。因为繁漪到周家最起码应该是 18——20 岁,特别是作者把繁漪描绘成一个受过现代 文化教育的女性,设想即使她是个高中毕业生,到周家时也应当是 20 岁,剧作中当时的繁漪已经是 43 岁 了。男女之间差十来岁,这并不能构成男女之间性生理上太大的差异,中国人不是有这样一句经验性的俗 话吗?“男大十,一般齐”。本来男人就比女人性生理年龄段长,在这个意义上,周朴园与繁漪不存在性 生理上的差异,繁漪没有必要乱伦追求所谓的性幸福了。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女性,作者也没有必要对她的 行为大加赞叹了,因为繁漪的完全是一个勾结儿子发生性行为的荡妇,这在任何社会都是应当受到谴责的。 剧作中没有交代周扑园有阳萎或性功能不好,不能满足繁漪的性要求,所以繁漪就有性不满足的缺憾。 也没有交代周扑园娶繁漪之后,有沾花惹草的嗜好,大肆纵欲,兼补药饵,倍力行房,伤了元气,以至于 宗筋不举,失去了完成性活的能力。因此,我们可以排除周扑园性功能障碍可能。既然周没有性功能障碍, 繁漪就不会或不应该有性不满足的遗憾了,也没有必要再有非分之想了。当然,我不能说一个男人的性功 能好了,他的女人就一定不会红杏出墙,如果是剧作中有这样的女人出现,有必要对这个女人之所以要红 杏出墙的原委交代清楚,可是《雷雨》没有作这方面的交代,他所能表示到的就是周扑园比她的岁数大, 不能满足她的性要求?所以她才红杏出墙,大胆的追求性幸福和人性的解放的,以至于和周萍长期发生性 关系。 由于以上原因,《雷雨》剧情构思就是不合理的了,从历史的真实性考虑,繁漪应当是放荡的女性, 她的行为应受到道德上的谴责。可是在曹禺的笔下,繁漪不仅不是个放荡的女性,而是个追求人性解放的 女子。作者是抱着对她的无限同情去刻划她的,这既违反了艺术真实的原则,也背离了文艺的任务是抨击 落后与黑暗,歌颂先进与光明的原则。把美写成了丑,把善写成了恶,把一切关系都人为地颠倒过来了, 对人类,特别是对中国人的道德沦丧起了推波助滥的作用,这可能就是《雷雨》一大功绩吧。 [从历史条件看,繁漪应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把繁漪身份定位成个有文化受过西洋式的现代教育女性,这是与史实不符的,因为剧本没交代繁漪之 所以是个受西方文化教育的女性。按一般史实的剧情发展,繁漪应当是一个小脚女人,可是剧本里的繁漪 却是个大脚女人,最起码在剧本里没有反映出她是个小脚女人,作者也没有对此做出交代。繁漪如果是个 有文化的女子,受的应当是儒家的三从四德的教育,而绝对不会有西洋人追求性幸福的放荡思想教育。因 为周扑园娶繁漪的时间是 1900 年,设当时繁漪的年龄是十八或二十岁,如果繁漪在 1900 年前十年是在求 学,她念的应当是私塾,而绝对不会是洋学堂。要知道,在 1900 年前,中国的洋学堂是为基督教传教服 务的,一般都是穷人才上这样的学堂,富人是不会上这样的学堂的。剧作中的繁漪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 在 1900 年前,繁漪是不会上洋学堂的。中国有真正意义上的洋学堂应是在 1900 年以后,这时有钱的人家 才把孩子送到洋学堂受教育,以求孩子有个好的前程,但是,那时上洋学堂的男孩子也是很少的,何况是 女子了。就是 1900 年之后,女性上洋学堂的也是极少数的。尽管剧本把繁漪定位成 23—24 岁的女人,我 还是把她定位成 18 岁—20 岁,如果把她定位成 23——24 岁,那么,《雷雨》就更是无稽之谈了,因为把 繁漪定位成 23——24 岁,她与周朴园的岁数就差不多了。如果是这样,繁漪红杏出墙就更没有道理了。 由上述可知,《雷雨》把繁漪定位成一个受西方文化教育的人,是不符合现实主义的文艺学术理论,违反 了现实主义文艺忠实于生活逻辑的原则。当然,如果《雷雨》是个通俗文艺作品,不需要忠于生活,可以 是“何仙姑走娘家——云里来,雾里去”胡说八道,我也就不会对雷雨进行批判了。一个受传统三从四德 教育的女人居然放荡到与自己的儿子通奸,这简直信口雌黄,就是通俗文学也很少有这样拙劣的构思。 [周萍与繁漪的关系没有说服力] 周萍接受过文化教育没有?他接受的是什么样的文化教育?是传统的还是西洋的?如果是传统的,真 不知道他如何见那些整天“之乎者也,满口礼仪廉耻”的同窗?如果接受的是西洋的文化教育,应当有基 督教文化的成分在其中贯穿,而基督教文化对性也是很忌讳的。即便他冲破了基督教文化的束缚,他将如 何面对那些同班同学?因为找一个老女人通奸是不光彩的事,上街嫖娼也比与继母通奸的心理关好过得 多,有钱的公子哥上街嫖娼也是正常的事。 周萍为什么非要和自己的继母——一个老女人通奸呢?在 那个年代,有钱的公子哥那里不能搞上几个漂亮的女人呢?上门提亲的恐怕是要把门槛踏烂的。象他那样 有钱有势的人的,只要他愿意,恐怕后面能跟上一个连的女人都不过分。一个能故意“叫江堤出险——故 意淹死 2200 个工人,每一个小工扣 300 块钱”随便让警察开枪处决 30 个工人而面不改色的人家的势力, 恐怕是权倾天下,财甲天下的人了。就是连当时的中华民国的总统(即便是个很混蛋的总统)也不敢这样 冒天下之大不违,可见周家的权势之大。就是这样的大户人家,其公子哥居然与自己的老继母通奸,这于 情于理都是不通的。 再者,与自己的继母通奸,条件并不好,随时随地都有被发现而身败名裂的可能。不可理解,周萍为 什可能与繁漪保持这样一种畸形的性生活?他父亲的妻子,他的继母,这个心理关如何过?还有,周萍是 什么时侯开始通奸的?如果以 1923 年为时间基点,好象是十年前周苹就与繁漪有了不正当当关系。那就 是说,在周萍 16——19 岁就与繁漪通奸了,而此时的繁漪应当是 30——33 岁之间,周朴园则是 40—43 岁之间。真不明白,一个 40 来岁的男人怎么不能满足一个 30 多岁的女人的性欲?真是不可理解这种关系。 四凤与周萍不是一个水平线上的人,即便四凤如花似玉,也不足引起周萍的倾倒,因为四凤是个没有文化 没有品位的粗人,门不当户不对。如果周萍是个纨绔子弟,充其量也不过是与她调一下情,把她当成个玩 物玩一下,而绝对不会为之倾倒,因为象周家这样的中国顶尖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大量有钱人家的漂亮 有文化有教养的小姐莫不趋之若骛,怎么能会轮到一个没有文化没有品位的粗丫头让周萍倾倒呢?在逻辑 上说不通。 [侍萍应不应当被赶出周家?] 如果周扑园不是基督教徒,他完全没有必要考虑繁漪接受不接受侍萍在家庭中存在这个事实的。很显 然,剧中的周朴园并不是什么基督教徒,娶繁漪把侍萍赶出家门的理由根本不存在。其次,周朴园也没有 必要把侍萍赶出家门,因为在那个年代是可以纳妾,在那个年代,有几个有钱的人家不纳妾的呢?周朴园 完全可以把侍萍立成偏房,让繁漪为正房,这在中国封建社会是极为正常的社会家庭现象,相信,无论是 繁漪和侍萍都能接受这样的现实的。可是周为什非要把侍萍赶出周家呢?即便把侍萍赶出家门,按中国的 传统习惯,也不会把孩子让侍萍带走,因为孩子是周家的人。周朴园完全有能力,或者说毫不费力地把孩 子抚养成人,他舍得自己的亲生骨肉吗?如果周朴园贫困了倒,自顾不暇,那倒是有可能抛弃自己的亲生 骨肉的。在封建社会弃子,按儒家的教条是一种很大的罪过。再者,把侍萍赶出周家,也应当给侍萍安排 一下,而不应当让她生活无处着落,因为侍萍带有周朴园的亲生骨肉呢。其实安排侍萍不是个什么困难的 事,数百块大洋就可以解决问题,象周朴园那样的大户人家,数百块大洋只是九牛一毛,周朴园有什么理 由让侍萍流离失所,生活无着落呢?既然能狠着心把她赶出家门,又有什么道理苦苦的思念她,并为之痛 苦的忏悔来折磨自己呢? [侍萍跳河质疑] 侍萍在生了鲁大海之后被赶出了周家,因为生活无处着落,只好大冬天跳进了苏州河,报纸上当时还 做了报道,说一个女子抱着孩子投河自尽了。这说明是有人看到了,而且当时没有救出来。如果救出来, 报纸应当说明“某女子抱子跳河自尽被救云云”。侍萍被救只是偶然的机会,这就是说她沉到水底了,当 时人们没有救上来,在河水中被冲出很远很远,也可能是一个小时或更长的时间才被救出来。真不明白一 个小脚女人是如何能存活下来的?即便她能存活下来,那么冷的天,一个刚生下三天的孩子,在水里溺那 么长的时间能存活下来吗?恐怕一口水就呛死他了。即便不呛死他,大冬天也会冻死的。 [结束语] 从剧情结构上,《雷雨》漏洞百出;从主题思想上,《雷雨》是赞扬道德堕落,为腐蚀文化思想涂脂抹 粉的一曲赞歌,是推动中国人道德堕落号角,今天中国人的道德堕落到如此可怕的程度,与《雷雨》不无 关系的。一部带着浓烈刺鼻臊味的男盗女娼的文艺作品能够受到中国人青睐,反映了中国人一定历时时期 的道德风貌,说明那个时代中国人的道德在堕落,也是传统文化受到冲击即将崩溃的危险信号。为什么会 造成中国这种社会状况?因为在《雷雨》出笼的时代,中国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国际上屡受凌辱;内有兵 乱与匪乱,人民流离失所,那时的中国正是一个满身疮痍的病态国家。在这种情况下,整个国家和人民失 去了自信,一片自悲,中国的传统文化和道德体系也正是在这种条件下受到西方文化的冲击的。无用质疑, 《雷雨》出笼是受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也应当说是一定社会意识形态的产物。 我们知道,在 20 世纪开头三十多年中,中国开展了一场中西方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大论战,亦即所谓 的新文化运动,一方以陈独秀、李大钊为代表的激进派,后来这些人成了中国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代言人。 他们以《新青年》为舆论工具,把中国传统文化都攻击遍了,老子、孔子等历代圣贤自然不可免受他们的 攻击,都被称为妖魔鬼怪,就是“明朝的前后七子八家文派之归方刘姚”也不能幸免。另一派则是以胡适、 丁文江为代表的“自由主义派”,他们一《每周评论》为工具,提出《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反对 八股文和文言文,主张白话文,同时也对马克思列宁主义进行了批判。所谓的保守派,是以《学衡》杂志 为代表的梅光迪、胡先驌、吴宓等人。《学衡》的宗旨是“昌明国粹,融化新知”。梅光迪、胡先驌、吴宓 等人都学贯西中,可是在争论中,梅光迪、胡先驌、吴宓等人居然没有占上风,屡屡受挫,这主要是他们 没有正确理解运用中国的传统文化所致,如果他们真正的理解了中国的传统文化,绝不会败给陈独秀和李 大钊等人的。 不要说他们没有真正地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就是今天的人,还是有很多人都不能正确的理解中国的 传统文化的,远的不说,网上的很多人都不能正确地理解中国传统文化,骂中国传统文化的大有人在。 我绝无意说陈独秀、李大钊等人宣传马克思列宁主义是有意出卖国家利益,他们的问题只是个特定历 史条件下的认识问题,因为那时的人们的认识是很乱的,几乎莫衷一是,人们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世界 观也不奇怪。但是从另一方面说,陈、李等人的所做所为在客观却起到了损害中华民族利益的事实。李陈 之所以有以上认识,主要还是对中国文化认识不正确的问题,也就是说,他们没有真正地理解中国的传统 文化,因此还是个认识问题。 经过争论,有相当一部分中国人认为,中国的什么都不好,外国人的什么都是好的,甚至连外国人拉 的屎都是香的了。中国落后了,也落后怕了,但是中国人没有认清中国落后的真正原因,以至于把自己民 族最好的东西——传统的道德文化抛弃掉了,与此同时却把外国人的垃圾和排泄物都搬到自己家里顶礼膜 拜,这就是《雷雨》之所能出笼,并能在中国文化的土壤中长期生存,并能获得重要地位原因所在。其实, 西方人最好的就是民主科学,其它的东西没有任何值得学习的地方。可是中国人学来的恰恰不是民主与科 学,大都是人类应当抛弃的糟粕。只要有了民主社会,再加上中国的美好的传统道德,不需要哪位大爷强 调什么科学,中国的科学自然就会发展起来,中国也会强大起来。 中国人民今天道德的堕落,错误的文化宣传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雷雨》、巴金的《爱情三部曲》、《家》、 《春》、《秋》、鲁迅等人的文学作品,无论是从政治上还是艺术上都是一堆堆糟粕,这些糟粕对中国人的 道德堕落都起了推波助滥的作用。为了恢复中国传统文化,挽救中国人堕落的道德,使中国人的丢失了的 理性和人性恢复,对《雷雨》这样的毒化国人的灵魂,糟蹋人性的文学作品,必须予以彻底的批判与无情 地揭露,并肃清它的流毒。查看更多